第9章
“哦,迈克。”一声悄声的轻唤——可以说是耳语——从录音带上传了出来。我倏地伸出一只手,用手腕抵在嘴上,免得自己失声尖叫。我在乔二楼的小房间时,微风拂过我的脸所带的那声叹息,就是这一声——只是,现在那声音的速度比较慢,所以我听得清楚它在说什么。“哦,迈克。”那声音又再唤道。接着是轻轻的一声喀啦,录音机暂停了一段时间。之后,在我回北厢的卧室入睡后,声音又来了,在起居室里轻唤:“哦,迈克。”
然后就没有了。
他又朝我眨一下眼睛,有点惊讶这样的老话居然也会从我这种“黄口小儿”的嘴里说出来。紧接着,他脸上挤出来的笑更深了。“但她没看好她,”他说,“小娃娃从家里跑出来了,这你知道吧。”
这时,我发现——虽然有一点迟,但总比没发现要好——至少有五六个人朝我们这边看过来,听我们在说什么。“我的感觉好像不是这样,”我说的时候故意把声音抬高一点,“不是这样,我觉得不是这样。”
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咧着嘴,挤出来的笑像是在说,嗯,是啊,小子,买一送一呵。
我离开杂货店时,心里很替玛蒂·德沃尔担心。依眼下的情形来看,想管她闲事的人还真多。
我回到家后,把买的酒拿进厨房——这酒可以先冰一下,等我把烧烤架拿到露台上放好。我才伸手要开冰箱,就僵在那里不动了。原本那冰箱门上乱贴了起码四五十个小磁铁——蔬菜花样的、水果花样的、塑料字母的、塑料数字的,还有一堆“加州葡萄干”——只是,现在这些小磁铁不是原先乱摆的模样,而是在冰箱门上排成了一个圆圈。有人来过这里!有人进来过,然后……
而她在这张照片里,只是笑。莎拉·蒂德韦尔,人称“莎拉笑”,从没录过唱片,但她的歌还是流传了下来。其中一首,《宝贝陪我走》,和“史密斯飞船”的《这边走》听起来很像。这位女士在现在要叫做“非裔美国人”才行。一九八四年,约翰娜和我因为刚买下这栋木屋而开始对她有兴趣时,普遍的用语还是“黑人”。再往前推到她生前的那年代,她就很可能被叫做“黑女人”或“黑仔”,搞不好还被叫做“黑白混血”呢。当然,还有“黑鬼”。一定有很多人会放肆地用最后一种用语。所以,你说她会在城堡郡一半人的面前,给迪基·布鲁克斯的老爸——一个白人——一吻,我会信吗?不信,我才不信。不过,谁能打包票呢?没人能打包票。过去的事,就是这点会整得人七荤八素。
“这啥也不是,不过就是谷仓舞曲,甜心。”我轻轻哼了一句,把照片放回书桌。“这啥也不是,不过就是转圈圈。”
我刚拿起打字机的塑料套子,便又转念,决定还是不要套回去。我的目光飘回了莎拉的照片,看着她半闭着眼睛站在那里,拿来当吉他背带的那根绳子挂在一侧的肩头。她的脸庞和笑靥怎么看都让我觉得眼熟。这时,我突然想到,奇怪,她那样子居然很像罗伯特·约翰逊。出自他手笔的原始装饰乐句,后来在“齐柏林飞船”和“摇滚鸟园”录过的每一首歌的和弦里几乎都找得到影子。这位罗伯特·约翰逊,传说走到十字路口把灵魂卖给了撒旦,换得七年狂飙、醇酒、流莺乱来一通的糜烂人生,当然也换到了廉价酒店点唱机里的不朽。罗伯特·约翰逊啊,据说后来因为女人被人下毒害死。
那天近傍晚时,我出门到杂货店去,在冷冻柜里看到一条卖相很不错的比目鱼,看来可以当我的晚餐,我便加买一瓶白葡萄酒来配鱼。就在我排队等着要到收银台结账时,一个老人家颤巍巍的声音从我背后传了过来:“看来你昨天交上了新朋友,啊?”他那扬基口音很重,差一点要让我觉得他是故意讲成这样来搞笑……口音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在他那吆喝叫卖似的腔调——道地的缅因人讲话都像拍卖官在喊价。
我转过身去,看到这个怪老头正是前一天站在修车厂停车坪和迪基·布鲁克斯一起全程见证我和凯拉、玛蒂、吉普车邂逅的人。他手上还是拿着那根镶金头的拐杖。现在我知道了,五十年代有一阵子,《波士顿邮报》捐了一批镶金头拐杖给新英格兰每一州的每一郡,送给郡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之后就由前一代的老不死传给下一代的老不死。最好笑的是,《波士顿邮报》多年前自己就先两脚一伸走了。
把冰箱门上的小磁铁排成这样?果真如此的话,就有小偷需要好好矫正一下心理问题了。我伸手朝一个小磁铁摸了一下,想碰又不敢碰,只用指尖稍微点一下。我突然又急怒攻心,伸手把冰箱门上的磁铁全都弄乱,很用力,一两个磁铁因此掉到了地板上。我没去捡。
当晚,我在上床前,把那台口述录音机放在大角鹿头标本本特下面的桌子上,开关转到“口述”。我又拿了一卷以前录歌用的卡式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把定时器转到零,然后爬上床去,很快入睡。一晚都没做梦,也没惊醒。一连睡了八小时。
第二天是星期一,早上那天色正是游客来缅因州最大的理由——空气温暖又清爽,湖对面的群山好像都放大了一些。华盛顿山,新英格兰最高的山,就飘浮在极远的天边。
我先煮咖啡,然后吹着口哨走回起居室。过去这几天的胡思乱想,今天早上再看,显得很愚蠢。突然,我忘了吹口哨:口述录音机的定时器在我上床时是归零的,现在跑到了十二。
我先倒带,手指头停在“播放”键上,一时颇为犹疑。心里暗骂自己一声别傻了(乔的声音)后,我按下按键。
“真要说起来是两个。”我回了一句,同时拼命在脑子里挖掘他的名字,但就是挖不出来。不过我记得,乔还在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他这号人物,老是霸在迪基车厂等候室里那张肥厚绵软的椅子里不走,一下讲天气再讲政治,再一下还是讲天气再讲政治,随身边的锤子乒乒乱敲、空压机轧轧乱叫都无所谓。他是那里的常驻访客,所以68号公路一有任何风吹草动,准有他这千里眼杵在那里虎视眈眈。
“我听人说啊,玛蒂·德沃尔还真是个可人儿呢。”他对我说——听“银”,德“花”,“柯”人儿——把一只眼睛皱褶肥厚的眼睑往下盖了一下。猥亵的眼神我这辈子见得多了,但还从没见过有从拄着金头拐杖的老头儿眼睛上这么厚的一块皮上来的。我一时很想一拳把他蜡黄的鹰钩鼻打下来。他那鼻子从脸上飞出去时,准会像枯死的树枝被膝头喀嚓一声压断。
“哦,你听到的事情很多吧,老乡?”我问他。
“是啊!”他说,嘴唇咧开一条缝,挤出笑来。他嘴唇的颜色黑得像猪肝,牙龈都是白点,上排还留着几颗黄板牙,下排也有两颗。“还有她那小东西——很机灵,对吧!”
“机灵得像只溜房檐的猫。”我附和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