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想看她有何反应,却看不出,虽然我们坐得相当近。她脸上还是那副固定表情:挺起胸膛准备接下重击的小妇人。也许对玛蒂来说,先前就已经接过招了。
我便放慢速度,尽量慢慢讲,把我和约翰·斯托罗谈的事情和盘托出。我强调斯托罗说的两性平等——在她的案子里反而会扯她的后腿,让朗古法官更容易把凯拉判给麦克斯韦尔·德沃尔。我也特别强调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不论哪一个律师都请得起——站在他那边的证人就更别提了,他可是有理查德·奥斯古德在TR替他四处奔走,扮演散财童子。而且,法院也没有责任请她吃甜筒。最后,我跟她说,约翰希望在明天早上十一点的时候,我跟她两个人里面,有一个可以回他电话,而那个人最好是她。说完后,我静待她回应。沉默的时间拉得很长,其间只有蟋蟀的叫声,和远处不知哪个小鬼没装消音器的卡车。68号公路的日光灯关了,湖景杂货店夏季又一天的营业日已告结束。我不喜欢玛蒂一声不吭,感觉像大爆发前的序曲。扬基佬的大爆发。我力持镇静,等她开口问我凭什么自以为有权插手管她的事。
她终于开口讲话,声音很低,很沮丧。看她这样,我心里有些难过,但跟先前看到她脸上的冷笑一样,我倒不惊讶,也只有硬着头皮努力撑下去。嘿,玛蒂,世道艰辛,一如往常,你就挑一条路走吧。
“你这是干吗呢?”她问我,“你干吗要替我请一个纽约的高档律师?你说的就是这意思,对不对?不这样还能是怎样?我自己是绝对请不起的。兰斯死的时候,我拿到了三万块的保险理赔,还是走运才拿到的。那是兰斯向他沃林顿的一个朋友买的保险,有一点像是闹着玩。若没那笔钱,我这拖车屋去年冬天就保不住了。西方储蓄银行的人会喜欢迪基·布鲁克斯,但绝不会理会玛蒂·斯坦切菲尔德·德沃尔。我在图书馆的工作,扣税后每个礼拜拿一百块钱。所以,这律师还得靠你来付钱,对不对?”
我刚想张嘴跟她讲“莎拉笑”的事,马上就又闭上。现在要做的选择很明显:要么,两个人岔出去讲那些有的没的鬼话;要么,回到可见的世界,言归正传。在这个世界里,有一个麦克斯韦尔·德沃尔想偷一个孩子回家。
“是啊,”我说,“那些鬼有话要说。”
“可惜看不清楚你的脸。刚才你脸上有一种表情,是什么啊?”
“不知道,”我说,“但现在还是谈一下凯拉的事比较好。可以吗?”
“可以。”借着炭火微弱的光,我看到她在椅子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好像准备接招。
“我原先以为是,但现在没那么确定了。我想小说家肚子里的故事都是有定数的——像是内建在他的软体里面,讲完了就没了。”
“我不信,”她说,“说不定你到了这里后就又能写了。说不定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
“也许你说得对。”
“你怕吗?”
“有时候怕。主要还是怕我后半辈子不知道要干什么。我这人手不巧,玩不好手工艺,而我家里的绿拇指又是我太太。”
“我收到传票,要我礼拜五到城堡岩接受采证。去埃尔默·德金那里,他是凯拉的诉讼监护——”
“那个装模作样的癞蛤蟆当凯拉的什么监护人!”她开口就骂,“他根本就是我公公屁股口袋的囊中物,跟迪克·奥斯古德一样,那个麦克斯韦尔老头儿的房地产跟屁虫!迪克和埃尔默·德金常在柔虎酒吧一起喝酒,至少在把事情敲定前常在一起喝酒。可能是有人跟他们说这样怕不好看,所以后来就不这么干了。”
“传票是一个副警长送来的,叫乔治·富特曼。”
“又一个心里有鬼的老面孔,”玛蒂的声音变得尖细,“那个迪克·奥斯古德心如蛇蝎,这个乔治·富特曼就是垃圾堆里的流浪狗,被停职过两次。再来一次,他就可以全天候伺候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去啦。”
“嗯,他倒是弄得我有一点怕。我没表现出来,但确实有点怕。而不管是谁吓唬我,我心里都有气,所以我马上打电话到纽约的经纪人那里请了位律师,精通儿童监护权案件的律师。”
“我也怕,”她说,“很怕。现在好像是任何时候都在怕。”
“怕他会打赢监护权的官司?玛蒂,我就是——”
“官司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她说,“我光是待在这里就觉得怕,我是说待在TR。这感觉是今年刚到夏天的时候开始的,那时我已经知道德沃尔在动脑筋要把凯从我这里弄走很久了。之后,愈来愈糟。很像眼睁睁地看着乌云从新罕布什尔州那边愈积愈多,愈积愈多,然后,就一大片从湖对岸整个移过来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得清楚,只是……”她动了一下身体,把腿交叠起来,又朝前探身,把裙子往下拉平,盖住小腿,好像觉得很冷,“只是,我最近有好几次会夜里忽然醒过来,觉得卧室里不止我一个人。有一次,我还真的很确定床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时候,就只是一种感觉——就像头疼,神经里的疼。有时候,我觉得好像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或是在哭。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蛋糕——大约两个礼拜前吧——忘了把面粉收好。第二天早上,罐子打翻了,面粉都撒在料理台上。有人在面粉堆里写了hello。一开始我以为是凯,但她说她没有,而且那字也不像是她写的。她现在写字的笔画还零零落落地兜不起来。我也不知道,她真能写出来hello吗?唉!可能吧,但是……迈克,你想会不会是他找人跑来这里吓我,你说?这想法很蠢,对吧?”
“我不知道。”我想起了那天我站在地下室的楼梯顶时,有东西敲绝缘面板。我也想起冰箱门上用小磁铁排出来的hello,还有黑夜里的小孩哭声。我只觉得全身不仅发凉,还僵住了。像神经里的头疼。这说法很妙;有东西从真实世界的墙后面伸出手来摸你的后颈背时,就是这种感觉。
“说不定是鬼。”她说时笑了一下,脸上表情忐忑,害怕要大于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