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嘿!你这爱尔兰佬!”莎拉从舞台上喊我,嗓音跟乔好像,我差一点就失声惊叫。她要我回过头去——感觉得到她的意愿像两只手一样,搭在我两边的脸颊上——但我不从。
我闪过三个农夫,他们正在传一个瓷罐子。闪过他们三个,我们就到了人群外面。木屑路就在我眼前,宽得像第五大道,路的尽头就是那个拱门牌楼,牌楼再过去是阶梯。然后是大街、旧怨湖、家。只要到了大街,我们就安全了。我心里很笃定。
“差不多了,爱尔兰佬!”莎拉在我身后大喊,口气听起来很生气,但没气到笑不出来。“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甜心,你要怎样痛快都可以,但你要先让我处理好这边的事。你听见没有,臭小子?别挡路,你给我听好!”
我赶忙加快脚步朝来时路走去,一只手不停轻抚凯的后脑勺,把她的脸压在我的胸口上。她的草帽掉了下去,我伸手去捞,却只捞到从帽檐上脱落的缎带。没关系,离开这里要紧。
她大笑时露出来的牙啊,好邪恶!
莎拉将两只手臂高举过头,又把它们往下一压,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嘲笑我有这样的心思。活像是盘子上的果冻,那年头有这么一首老歌有这样的歌词。她的影子在背景的帆布架上晃动,帆布上画着弗赖堡的景色。我看着帆布架,忽然意识到我的曼德雷噩梦里的那个影子是什么了。是莎拉。莎拉就是那个影子,一直都是莎拉。
不对,迈克,很近了,但不对。
管它是对是错,我都受够了。我转过身,一只手搭在凯的后脑勺,要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她两只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搂得很紧,很惊慌。
我原以为要靠“杀出重围”才能从人群里出去——他们很愿意让我们进来,但可能不会乖乖让我们出去。你们少跟我乱来,你们这些人,我在心里发狠,免得到时候后悔。
我先替你拉吧,亲爱的/你也最好替我拉拉看。”
观众听得大声叫好,我怀里的凯拉却颤抖得更加厉害。“我好怕,迈克,”她说,“我不喜欢这个小姐,她是可怕的小姐,她偷穿玛蒂的衣服。我要回家。”
虽然舞台上的音乐如排山倒海的狂风巨浪,莎拉却像是听到了凯拉的话。她猛把头朝后一甩,嘴一张,仰天大笑起来。从她张开的嘴里露出来的牙又大又黄,看起来像是饥火中烧的野兽利齿,看得我不得不同意凯拉的话:她是可怕的小姐。
“好,小乖乖,”我凑在凯拉的耳边悄声跟她说,“我们离开这里。”
但我还没来得及动,那女人就用她魂魄的力量——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说法可用——一把抓住我,让我没办法动。这下子我知道那天在厨房里从我身边蹿过去,打乱“卡拉·迪安”那几个字的是什么了;那股寒气也一模一样。这跟听人的脚步声就知道来者何人差不多。
他们也真的没有乱来。桑尼·蒂德韦尔在舞台上带着乐队从E和弦换到G和弦,有人打起了小手鼓,莎拉马上从《钓鱼蓝调》换到《放狗追猫》,连气也没换。舞台下方,围观的人群又自动往两旁让开,放我和我抱的小女娃过去,同样正眼也没瞧我们一眼,跟着音乐鼓掌的粗糙老手一拍也没漏。有个小伙子,一边的脸颊上有一大块鲜红的酒色斑,张开嘴——才二十岁就有一半的牙掉光了——吆喝了一声:“咿——啊!”嘴里还含着一大块糊糊的烟草。我发觉他就是村里小店的巴迪·杰利森……巴迪·杰利森像有魔法似的,从六十八岁倒回二十岁了。紧接着,我发现他头发的颜色不对——是浅褐色的,不是黑的(虽然巴迪已年近七十,整个人都变形了,但他头上的发丝可没一根白的)。他应该是巴迪的祖父,搞不好还是他的曾祖父。但管他是谁,我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不好意思。”我边说边从他身边挤过去。
“你兔崽子少管闲事,这里没有谁是酒鬼,”他说了一句,只是眼睛从没看我一眼,手上正在打的拍子也没少一拍,“全都是大家轮流当。”
只是在做梦,我心里想,只是在做梦,你看这不就是证明?
但他嘴里烟草的味道可不像是梦,人群的味道可不像是梦,我手里抱的这个惊慌的小女娃的重量也不像是梦。她的小脸压在我的衬衫上面,热热的、湿湿的。她在哭。
她再带着乐队回到接续段,然后转入下一段歌词。但在这首歌现今能看到的各式版本里面,你绝对找不到有这样的歌词:
“我不会伤害她的,甜心/用全世界的宝物来换也不会。
我说我不会伤害她的,宝贝/拿钻石或珍珠来换都不会。
只有黑心肝的杂种浑蛋/才敢去碰你那小女娃儿。”
观众又大声叫好,好像听的是前所未闻的妙事,凯拉却哭了起来。莎拉见状,往前一挺胸——她的可比玛蒂的要壮观得多——朝凯拉摇了摇,祭出她的招牌:张嘴恣意狂笑。这嘲弄的姿态带着冷冷的寒意……还有空洞。悲伤。我却对她没有一丝同情。好像她的心已经被掏空,仅存的悲伤不过是另一缕幽魂,爱的记忆攀附在恨的骨骸上面,弥留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