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玛蒂好像听懂了,在我怀里不再挣扎,颓然倒向草地,全身不停颤抖。“凯……凯……”这是她在人世说的最后几个字。她伸出一只手胡乱摸索,在草地上揪住一团乱草,用力拔了起来。
“过来!”我听到乔治在喊,“过来这里!操你妈的王八羔子!想逃门儿都没有!”
“很糟吗?”罗米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脸色惨白如纸。还没等我回话,他就开始:“天哪!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圣洁玛利亚,今祈天主,我等求助于尔。糟糕!迈克!糟糕了!”嘴里又开始乱念一通,但这次念的是刘易斯顿的街头法语,老一辈的人叫做“拉帕勒”。
“好了,”我说,他乖乖听话,好像就等着别人来叫他住嘴,“进去看凯拉一下,好不好?”
“好。”他开始朝拖车走过去,一只手扶着腿,拖着脚走。每往前拖上一步,就高声喊痛,却还是硬往前走。我闻到草地烧焦的味道,闻到愈来愈强的风势里面夹杂着带电的雷雨。而我怀里,那个轻轻旋转的陀螺,感觉也转得愈来愈慢了。
玛蒂正朝我爬过来。她的头有一半——右边那一半——看起来没事,但左半边就全毁,只剩一只呆滞的蓝色大眼,从披落在脸上的金黄乱发中露了出来。破掉的脑壳碎片撒在她微褐的肩上,像一块块瓷器残片。我多么希望跟各位说这些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多么希望我说的这一切,是改由另一个人来跟各位回顾迈克·努南死后的事,但我做不到。呜呼哀哉!要排纵横字谜,准就是这四个字,表示哀痛至极。
“凯……迈克,去带凯……”
我跪下去,伸出双手抱住她,但她在我怀里挣扎。她还年轻力壮,所以,即使脑壳破裂,灰色的脑浆汩汩流出,她在我怀里还是一意挣扎,喊着要女儿,只想找到女儿,保护女儿,带女儿到安全的地方。
“玛蒂,没事。”我安抚她。就在路底的浸信会怀恩堂里,就在我神游地带的边陲,他们正在唱《有福的确据》……但他们的眼睛却多半呆滞,一如我眼前透过血污乱发看着我的这一只眼睛。“玛蒂,不要,你休息,没事。”
“凯……带凯……别让他们……”
我把玛蒂翻过来,紧抱在怀里轻轻摇晃。怀恩堂里,牧师正在为罗伊斯朗诵《圣经·诗篇》第一百三十九章:“我若说,黑暗必定遮蔽我,我周围的亮光必定成为黑夜。”牧师在朗诵,火星人在听。我抱着玛蒂轻轻摇晃,头顶的天空满布乌黑的雷雨云。那天晚上说好要来找她的,用她放在盆栽下面的钥匙来找她。她踮着脚尖站在红色的飞盘上跳舞,舞动的身躯像海里的波浪。如今,她倒在我怀里快要死去,周围一小块、一小块的草地冒着火苗。和我一样爱慕她的那个男子躺在她身边,昏迷不醒,右手臂的T恤袖子染满了殷红的血,一直渗到他印着“我们是冠军”的T恤衫腰际。
“玛蒂,”我喊她,“玛蒂,玛蒂,玛蒂。”我抱着她轻轻摇晃,伸手轻抚她的额头。她浑身是血,半侧的额头却居然一滴血也没溅到。她的头发盖在全毁的左半边脸上。“玛蒂,”我轻念道,“玛蒂,玛蒂,我的玛蒂!”
闪电划过天际,是看到的第一记。一道鲜亮的蓝色弧线照亮西边的天空。玛蒂在我怀里颤抖得更加厉害——从脖子到脚不住颤抖。她双唇紧闭,眉心纠结,好像在集中意识。她伸出一只手想抓我的颈背,像坠崖的人慌乱得想随便抓住什么多撑一下,但马上就垂了下来,瘫在草地上面,手掌朝上松开。她又再颤抖一下,接着在我怀中全身虚软,就不再动了。
“他们伤不到她的,玛蒂,我保证。”
她身子一软,滑进我怀里,像鱼一样滑溜,尖声喊着女儿的名字,两只沾满血的手伸得长长的,伸向拖车。玫瑰色的短裤和上衣已经染成鲜红。草地上溅得都是鲜血,是她扑倒、爬行时留下来的。下面的山洼那边传来嘎嘎啦啦的爆炸声。那辆福特的油箱爆炸了,黑烟冲上暗沉的天空。一记暴雷轰隆隆打得又长又响,好像天老爷也在说,不够吵是吧,啊?那我就给你吵个够。
“玛蒂没事吧,迈克?”约翰喊我,声音在发抖,“上帝保佑她没——”
他双膝一软跪在我身边,两眼开始往上翻,到最后只剩眼白。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虽然极力想保持清醒,但气力用尽,撑不下去,一个侧翻倒在玛蒂旁边,把我身上的衬衫扯掉了一半。接着,他的嘴角咕嘟嘟冒出白色的泡泡。在我们十二英尺开外的地方,翻倒的烤肉架附近,罗米正使劲要站起来,紧抿着嘴,表情很痛苦。乔治则是站在黄蜂路中间,一边从一个小袋子里装子弹,看来是他外套口袋里本来就有的,一边紧盯着枪手,那枪手正急着要从翻覆的车里出来免得身陷火海。乔治的右腿长裤现在已经全是血红色的了。他不会有性命危险,只是再也不会穿那身西装了,我心里想。
我抱住玛蒂,低下头将脸凑在她的脸上,嘴巴靠近她仅剩的一边耳朵,对她说:“凯拉不会有事,她在睡觉。她没事,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