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脉冲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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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波士顿公园后,博伊尔斯顿街越来越窄,最后被车辆塞得水泄不通。有些车发生车祸后抛锚在路上,有些则是因为车主自顾逃命而被抛弃。幸好路面拥塞,他们不必再担心碰上神风特攻队似的大礼车或乱闯一气的大鸭游览车。在他们四周,枪炮与撞击声此起彼伏,活像在地狱里庆祝除夕。附近也有许多噪音,多半是汽车警报器与防盗器发出的声响,但目前的路面则异常宁静。阿什兰德警官临走前说过:“快去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次算你们走运,下次就不一定了。”
他们经过书局,继续过了两条街,距离克莱还称不上低级的旅馆仍有一个街区时,他们又走运了。这时他们又碰上一个年约二十五岁的疯癫男子,全身是鹦鹉螺牌与赛百斯牌健身器材锻炼出来的肌肉,正从他们前面的巷口冲出来,跑向马路,跳过两辆车撞在一起的挡泥板,边跑边叽咕乱语,讲得口沫横飞,活像喷个不停的火山熔岩。他两手各拿一根汽车天线当短剑,不停朝天猛刺,见人就想砍。他全身只穿了一双看似全新的耐克球鞋,鞋子上有鲜红色的勾勾商标,其他地方一丝不挂,跑步时阴茎左右摇摆,宛如老爷钟的钟摆吃错了药。他奔上对面的人行道,然后转向西面往公园跑,臀部随着步伐一收一缩。
“叫我克莱就行了。”
“好吧,克莱。你确定客房里的电话安全吗?”
克莱停下脚步。他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如果连传统电话也不安全,那到底还有什么电话可以打?他正要对汤姆这么说时,前方的地铁站忽然爆发肢体冲突,有人恐慌地呐喊,有人惊叫,也有那种口齿不清的乱语。他这时明白了,胡言乱语是这种精神病的特征。在碉堡状的灰岩地铁建筑与通往地下的楼梯附近,原本有一小群人走动,这时急忙四散躲避,有几人跑上街头,其中有两人互搂着腰,一边走,一边匆匆回头看。大部分的人都跑进公园,如鸟兽般四散,让克莱看了有些难过。不知为何,看见刚才互搂的两人,让他觉得好过了一些。
还有两男两女仍在地铁站里。克莱相信,一定是这四人出现在车站,才吓跑了其他民众。克莱与汤姆站在不远处旁观,这四人开始缠斗,倒在地上继续打得不可开交,有置人于死地的恶毒意味,一如克莱见识过的狰狞面孔,但他仍看不出这四人在打什么,因为他们并非三人欺负一人,也不是两人对两人,也绝对不是男生打女生,因为其中一个“女生”看起来已有六十五岁,身材粗壮,剪了一个凶巴巴的发型,让克莱联想起从前几位接近退休年龄的女老师。
这四人打架时拳脚一起上,也动用了指甲与牙齿,又闷哼又叫骂,围着六七个倒地的民众打。这些民众不是已经被他们打昏,就是已经被打死。两男之一被伸出来的腿绊倒,跌跪在地上,年纪较轻的女人扑在他身上,跪地的男人赶紧从楼梯顶端拾起某种东西——不出克莱所料,他一眼就看出那个东西是手机——对准女人脸颊砸下去,砸得手机碎裂,割伤了女人的脸,鲜血如山洪般灌注在轻便外套的肩膀上,但她的尖叫声并非出自痛苦,而是怒吼。她抓着跪地男人的两耳,像提水壶般揪住他,然后跪在他的大腿上,使劲一推,推得他向后跌进阴暗的地铁楼梯。两人扭打成一团,像发情的猫一样紧缠不放,然后消失在视线中。
克莱开始沿着公园南边走,继续朝他三点整时走的方向前进。虽然只过了十八分钟,但感觉却像过了一个世纪。汤姆快步跟上,他真的非常矮。他说:“喂,你常乱讲些没意义的话吗?”
“那当然,”克莱说,“问我太太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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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去哪里?”汤姆问,“我本来要去搭乘地铁。”他指向大约一条街外的绿色车站书报摊,有一小群人在那里走动,“可是现在去搭乘地铁恐怕不太明智。”
“我也有同感。”克莱说,“我投宿在大西洋街旅馆,差不多过五条街就可以到。”
“走吧。”汤姆喃喃地说,同时扯一扯克莱的上衣,动作异常轻柔。“走吧。去马路对面。走吧。”
克莱让汤姆带他到博伊尔斯顿街对面。两人安然抵达对面,他觉得要不是汤姆够小心,就是他自己运气好。来到号称“旧书之最,新书之最”的“拓殖书局”时,他们看见在地铁站之役中最不可能夺魁的老女人大步走进公园,朝飞机坠毁燃烧的方向走去,顶着一头古板严肃的花白头发,鲜血从发梢滴向衣领。最后打赢的人竟然是位像图书馆员或拉丁文老师的古板女人,而且还是个再过一两年就能领到金表退休的老太太!可是克莱一点也不惊讶。他的同事里面,有不少女老师的个性就是这么强悍。能奋斗到这种年纪的女老师,十之八九几近坚不可摧。
他觉得这个感想听起来一定很有趣,正想张口对汤姆讲,不料嘴巴一张开,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沙哑嗓音,眼前还泛起水光。显然身穿粗呢西装的矮个子汤姆并非唯一无法控制泪水的人。克莱用手臂擦擦眼睛,开口再试一次,还是只挤出咕噜咕噜的哽咽声。
“没关系,”汤姆说,“发泄出来比较好。”
书局的橱窗里有架古老的皇家牌打字机,曾在手机通讯问世前风光一时。围绕打字机的是旧书。就这样,克莱站在橱窗前哭了出来。他为女强人、超短金与超短褐而哭,也为自己而哭,因为波士顿不是他的家,而此刻,家乡竟是如此遥不可及。
汤姆的表情顿时明朗起来。“我应该知道在哪里。其实是在鲁登街上,隔壁才是大西洋街。”
“对。先去我的房间看看电视新闻。而且我也想打电话给太太。”
“用客房的电话。”
“对,用客房的电话打。我连手机都没有。”
“我有手机,可是今天没带出来,因为我把手机放在梳妆台上,结果被我养的猫‘瑞福’摔坏了。我打算今天去买新的,不过……对了,瑞岱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