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尔登
“可恶,”克莱压低声音说,“又是疯子。”
“对。既然来了一个,外面一定还有更多。”
“门栓是他打坏的吗?”
“当然是他,”汤姆说,“我没看见,不过我昨天出门时锁着,我敢保证,因为我跟住同一街区另一边的邻居斯科托尼处不来。他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懒得跟‘我这种人’打交道。”他停顿一下,接着以更低的声音继续说,他原本就讲得很小声,这下子克莱非得弯腰向前才听得清楚。“最夸张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我认识坐在那边吃南瓜的人。他在索尼的德士古加油站上班,就在市中心。全市只剩那间加油站附设修车部,不对,应该说是‘曾经’附设修车部。他帮我换过散热器的管子。他还说,他去年跟弟弟去洋基体育场,看见红袜当家投手柯特·希林痛宰洋基的‘大个儿’兰迪·约翰森。乔治原本待人还算和气,结果看看他现在!坐在我花园里生吃南瓜!”
“克莱。醒醒啊。”
有只手摇着他。克莱睁开眼睛看见汤姆。他穿着蓝色牛仔裤,上身是灰色工作服,正弯腰看着克莱。前门廊尽是强烈的白光。克莱起身下沙发时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已经六点二十了。
“你非过来看看不可。”汤姆说。他的脸色苍白,透着焦虑,小胡子两端灰白凌乱,上衣的下摆一角露出来,后脑的头发仍然扎成马尾状。
克莱望向塞勒姆街,看见有条狗衔着东西在小跑,经过了半个街区外的两辆废弃车,除此之外看不见任何动静。他闻得到微弱的烧焦味,心想不是波士顿就是里维尔。也许两者都有,但至少风已经停歇。他把视线转向汤姆。
“这里看不到。”汤姆说。然后他压低声音再说,“在后院。我本来去厨房想泡咖啡,却想到咖啡暂时泡不成了。也许是我多心了,不过……唉,我看了心情很差。”
听见少女惊叫时,他本想在潜意识中硬把叫声融入梦境,当成星期六正午的哨声,但却只能假装一小段时间。克莱裹着大棉被,躺在门廊的沙发上,原本想守夜,看守了一小时之后自认外头不会出状况,至少今晚不可能,因此放心睡着了。但是他一定也相信艾丽斯不可能一觉睡到天亮,因为他的大脑一认出艾丽斯在尖叫,意识便顿时明朗,不至于一时搞不清楚睡在哪里或发生了什么事。原本他是躲在宾果桌下的小男童,转眼间就成了大人,舒舒服服地睡在汤姆门廊里的长沙发上。他赶紧翻身站起来,小腿仍然裹着棉被。在屋内,艾丽斯·马克斯韦尔尖叫出足以震碎水晶的音响,喊尽了昨日的惊恐,以一声接一声的尖叫来强调昨天的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因此非得否认不可。
克莱想解开缠住小腿的棉被,但一时解不开来,只好跳向内门,一面恐慌地把门拉开,一面回头望向塞勒姆街,心想家家户户一定会开灯,只不过他知道现在停电。他心想一定有邻居会走上自家草坪,也许是对面拥枪自重又爱电子小玩意的尼克森先生吧。他会破口大骂,叫人赶快叫那小孩闭嘴。阿尼·尼克森会说:别逼我过去哟!别逼我过去毙了她!
也许她的尖叫声会像灭蚊灯一样把手机疯子吸引过来。随便汤姆怎么幻想,要克莱想象他们全死了,不如要他相信圣诞老公公在北极开了一间工作室。
塞勒姆街的这一带,东边紧临莫尔登市中心,上坡是汤姆说的格拉纳达高地。现在,此地依然又黑又静,毫无任何人移动的迹象,即使是里维尔市的火光也已经暗了下来。
克莱终于扯开脚上的棉被,走进门去,站在楼梯脚,向上只见漆黑一片。这时他听得见汤姆的讲话声,但却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只觉得他的语音沉缓,具有安抚人心的作用。艾丽斯令人心寒的尖叫开始间断,穿插着喘气声,接着变成啜泣声与含糊的哭喊,逐渐形成文字。克莱听出其中一个词:噩梦。汤姆的讲话声持续不断,用单调而令人宽心的口吻撒着谎:一切平安,明天一早醒来,就会发现情况好转了。克莱想象他们并肩坐在客房的床铺上,各穿了一套汤姆的睡衣裤,胸前口袋还绣了汤姆的姓名缩写TM。要他画的话,他就会这样画。想着想着,他不禁微笑了起来。
“艾丽斯还在睡吗?”克莱在棉被底下摸索袜子。
“对,还好。别管鞋袜了,这里又不是五星级大饭店。来吧。”
他跟着汤姆进门。汤姆穿着看起来很舒适的拖鞋。两人通过走廊来到厨房,灶台上摆了一杯喝到一半的冰红茶。
汤姆说:“我这人啊,早上一定要吸收一点咖啡因,不然没办法运作,所以我倒了一点来喝……你请便,还冰得很……喝到一半,把洗手台上的窗帘推开,向外看一看花园。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想看看外面的状况。结果我看见了……你自己看吧。”
克莱望向洗手台上面的窗户外面。屋子后面有个小巧的砖造露天用餐区,配备了一台瓦斯烧烤机。用餐区之外是汤姆家的后院,一半是草地,另一半是花园。最外围是高高的木板围墙,墙上有一道门。门开着,门栓一定是被人硬抽出来了,因为现在斜挂在门上,克莱觉得看起来像手腕骨折的模样。他突然想到,汤姆原本可以出去用瓦斯烧烤机来煮咖啡,可是却发现花园里坐了一个男人。他坐在一个想必是装饰用的独轮手推车旁边,正吃着一块南瓜里的软肉,边吃边吐南瓜籽。他身穿修车工的连身服,头戴沾了油污的小帽,上面的B字已经褪色。衣服左胸用草书印了一个红字乔治,颜色也已经淡去。每次他整张脸伸进南瓜去咬肉,克莱都听得见他吃得津津有味的声音。
等到他认定艾丽斯不会再尖叫,他才走回门廊。外面虽然有点凉,但紧紧裹上棉被之后却不至于冷得不舒服。他的左边,也就是汤姆家以东的地方是商业区,他觉得自己可以看到广场入口处的红绿灯。另一边是他们今天走来的地方,只有一栋栋民房。所有的人仍然躲在夜色筑成的深壕里。
“你们去哪里了?”他喃喃说,“有些人头脑还清醒,不是往北就是往西走。其他人呢?哪里去了?”
街头没有人回答他。唉,说不定真的被汤姆说中了,手机对大家下令三点发疯,八点去死。听起来太棒了,反而不像真的,但他记得空白CD上市时他也有相同的感受。
前面的马路只有一片宁静,后面的房子也一样静。过了一会儿,克莱向后靠着沙发,让眼皮合上。他认为自己可能会打盹儿,却不认为自己睡得着,但是他终究还是睡着了,这一次没有做梦。天刚亮时,有条野狗走上前院的步行道,探头看着他躺着打鼾,睡在裹成茧的被窝中。狗看了一眼后走开,不疾不徐,因为今天早上莫尔登可吃的东西到处都是,未来几天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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