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尔登
汤姆把疯婆子装着家当的购物袋放在她的大腿上。真没想到汤姆还特地帮她提了过来。接着,汤姆把艾丽斯手上的《圣经》拿过来,然后托起疯婆子带着戒指的手,把《圣经》的书脊重重摔进她的手心。他准备走开,却又马上回头。
“汤姆,够了,我们走吧。”克莱说。
汤姆不理他,只是弯腰靠向坐在路标支架旁的圣经女,两手撑在膝盖上。戴着眼镜的福态女人抬起头看,戴着眼镜的瘦小男人弯下腰看,克莱认为这个情景很像狄更斯早期用来讽喻精神病患的小说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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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公路的绰号有两个,好听一点的是“奇迹之英里”,难听一点的是“藏污巷”。这里的高速公路交流道两旁挤满酒品集市、减价服饰店、过季体育用品行,也有“大食客”之类的小餐馆。公路的这一段有六个车道,挤满了车辆,虽不至于塞得全满,却随处可见追撞成堆的烂车以及车主惊慌弃置的车辆。想必是车主一见状况不对,马上试试手机,然后就发疯了。难民在车辆间静静蜿蜒前进,各走各的,让克莱联想到蚂蚁丘被无心的人类大脚踏坏后,蚁群集体迁徙的景象。
一栋低矮的粉红色建筑旁竖了一个绿色反光标志,上面写着:离莫尔登市塞勒姆街交流道四分之一英里。这栋房子已被人入侵过,门口散布着凌乱的碎玻璃,用电池供电的防盗警报器已经喊累了,即将断气。屋顶有个断了电的招牌,克莱只看一眼便知道为何这里成了攻击目标:大人物超大折扣酒品店。
他扶着福态女人的一只手,汤姆扶着另一只,艾丽斯撑着她的头,而她自己则在喃喃自语。他们轻轻让她靠着交流道标志的支架坐下。才一放下,她就睁开眼皮,茫然地看着他们三人。
汤姆在她眼前快速弹指两次,她眨眨眼,然后把视线转向克莱。“你……打我。”她说着,伸出手指摸摸下巴迅速肿起的部分。
福态的女人边走边点头,卷发也跟着蹦跳。“对,我们全都丧失了至亲,因为大苦难今天降临人间,这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就在《启示录》里面。”她举起手上的那本书。当然是《圣经》了。这时克莱认为他总算能看清这女人,认出了她的眼珠隔着猫眼镜框发出异样的光芒。那不是关怀,而是精神异常。
“哎,好了,大家别玩了。”汤姆说。克莱听出他这话混合了愤慨与失望。很有可能的是,汤姆气自己让胖婆渗透进来。
福态女人当然置之不理,只顾着盯着艾丽斯,谁也无法拉开她。报警吗?就算还有警察,他们也正忙得不可开交。这里只有惊魂未定的难民拖着脚步行走,警察才懒得理一个手拿《圣经》、头发烫得美美的疯婆子。
“癫狂的汁液已经倒入恶人的脑袋里,罪恶之城被耶和华的火把燃烧净化!”福态女人大喊。她涂着红色唇膏,牙齿过于整齐,想必是佩戴了老式的假牙。“你看见不肯忏悔的罪人逃窜,是啊,假不了,而蛆虫正从爆开的肚皮逃走……”
艾丽斯捂住双耳,高声喊道:“叫她别再讲了!”鬼魅似的市民仍然不为所动,鱼贯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只有少数几个人用沉闷的眼光看了一眼,丝毫不感兴趣,然后再把视线转回陷入漆黑的前方,新罕布什尔州就在前面的某处。
“对,我很抱……”克莱话还没说完就被汤姆打断。汤姆说:“他也许想道歉,我可一点也不难过。”他的语调仍旧冰冷唐突:“你吓坏了我们照顾的人。”
福态女人轻声笑了笑,泪水却涌上眼眶。“你们照顾的人!我听过很多种说法,但还没听过这么有学问的说法。像你们这种男人跟稚嫩的少女在一起,想搞什么勾当,有谁不知道?特别是在这么乱的时候。‘罪人不因交媾而忏悔,不因鸡奸而忏悔,也不因……’”
“住嘴!”汤姆说,“否则别怪我揍你。我这位朋友小时候应该比我幸运,身边没有一堆自认是先知之母的人,所以现在没能认出你的真面目。我跟他不一样,下手的时候一定不会留情。再啰嗦一个字,别怪我没警告过你。”他在她眼前举起拳头。虽然克莱已经认定汤姆是受过教育的文明人,不会随便出拳,但看见他紧握拳头的模样,也不禁十分失望,认为这可能是个不祥的预兆。
福态女人看着他的拳头说不出话来,一颗豆大的泪珠流下涂了胭脂的脸颊。
“够了,汤姆,我没事。”艾丽斯说。
福态女人激动得开始流汗,一手举着《圣经》,两眼发火,美容院烫的卷发上下蹦跳,左右摇摆。“放下你的手,女孩,且听上帝之音,勿让这两个男人带你走。他们想带你到地狱敞开的大门前和你交媾!‘因为我看见天空亮着一颗名叫苦艾的星星,跟随苦艾星的人必定跟随撒旦,而跟随撒旦者必定向下走进熔炉——’”
克莱打了她。他在最后关头收手,但拳头仍然扎实地落在她的下巴上,他顿时觉得冲击力一路传回自己的肩膀。福态女的眼镜飞离朝天鼻,旋即又掉回原位,眼珠失去原有的激动,向上翻白。她腿一软,往下坐下去,握起拳头,《圣经》也因此从手里掉出来。艾丽斯整个人仍然觉得惊恐麻木,但双手却能及时放开耳朵去接《圣经》,而汤姆也及时搀着女人的双臂。克莱挥出这一记拳,另外两人适时出手接住她,动作配合得如同事先套过招。
这个事件比乱象爆发至今的任何现象都更让克莱难过,他忽然觉得自己濒临崩溃边缘。他看过咬人喉咙的少女、持刀挥舞的生意人,也发现了里卡迪先生蒙头悬梁自缢,为何这疯婆子反而让他更难受,他也说不出原因。他踹了挥刀的生意人,汤姆也踹过,挥刀的生意人虽然是疯子,却与这疯婆子不同。顶着美容院卷发的这疯婆子只是一个……
“天啊,”他说,“她只不过是个疯子,而我却打昏了她。”他开始发抖。
“她吓到了一个今天痛失母亲的少女。”汤姆说。克莱听出汤姆的语调没有心平气和的成分,反而多了异常的冷淡。“打她是完全正确的。何况,这老太婆的骨子硬得很,一下子就会醒过来。看,她已经快醒了,帮我把她抬到马路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