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二)
“这儿有不少那种酒吧。”我说。
“不,”我说,“一点儿不介意。”这是事实。疗伤就是某种形式的反抗,恰如我以前想过的那样,所有一举成功的起义都始于秘密活动。
“那么,还有别的像杜马岛的地方吗?”
“你不介意吗?”杰克一脸真诚的好奇,“如此万籁俱寂?因为,老实说吧,这儿的安静会让我有点神经紧张。”
她的微笑崭露在杯沿上方,“说说吧。”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过奖”,还是从他的立场讲了实话。或许无关紧要。当你谈论画作时,总是个人主观印象,不是吗?我只知道自己被一股力推动着。深藏我心的一股力。有时候会令我有点惊慌失措,但绝大多数时候,那让我感觉太他妈的棒了。
“你要坚持,我就说。第一名,秘鲁马丘比丘。第二名,摩洛哥马拉喀什。第三名,美国新墨西哥州石化国家纪念公园。第四名,也就是杜马岛,位于佛罗里达西海岸。”
“谢谢,杰克,过奖了。”
她的笑更浓了,但一两秒后就倏忽褪去,又像刚才那样用幽深的眼神看我。我记得,她四岁时也这样看着我,问我有没有童话里的魔法。当然了,我对她说,有,哪怕心里明知是谎言。现在我却不那么确定了。但晨风和煦,赤足浸在湾流里,我只是不想让伊瑟受到伤害。我以为她即将被伤害。但每个人都有一份罪要受,不是吗?那还用说。嘭,击中鼻梁。嘭,击中眼睛。嘭,击中腰下,你就倒地玩儿完,裁判员就走出去找个热狗解解馋。但是,你爱的人当真能把伤痛重叠、放大再四处转发。爱之极,便成痛。语出怀尔曼。
她哈哈大笑。听到她爽快的笑声,实在太美妙了。笑声把这个地方都充满了。“都妙。”
差不多每天日落时,我都会画夕阳。我知道这听来有点老套,没新鲜感,但恰是因为这样我才画。似乎对我而言,如果能冲破藩篱跳出窠臼,哪怕一次,或许就能抵达一个新的层面。于是,我一张接一张地画,虽能堆成一沓却没有两张雷同。我尝试在维纳斯橙色上覆盖维纳斯黄,但效果很不理想。沉郁如炉火的光芒总是画不出来。每张夕阳画都是涂满色彩的垃圾,颜色仿佛兀自呐喊:地平线着火啦!我使足劲要喊给你听呢。毫无疑问,你在每周六的萨拉索塔人行道画展、凡尼斯海滩边随随便便就能找出四十幅比我画得强的。所以我攒了一些夕阳画,但大多数都看不入眼,嫌恶地扔了。
11
我也画贝壳。那是当然了。这儿到处是贝壳,仅在我有限的步行范围内就有多到无限的贝壳。杜马岛简直是用贝壳做的,没多久我就捡回来数十枚。
第二天早上,我们来到沙滩,手握咖啡杯,赤脚站在浪花里。朝阳刚刚爬上海岛的地平线,从我们身后斜照而来,影子在平静的海面上似乎伸展到几英里长。
“要说是业余爱好者,你那些画实在不错呢。”
“甜心,有什么心事吗?”我问。
“早上用来锻炼、看书。下午用来睡觉。我还画画。以后,我说不定会试着正经画一些,但眼下还没准备好。”
“没有,我只是又在想,来这儿见到你让我多高兴啊。我曾以为你的日子会在退休老人之家和那些恐怖的男人酒吧间打发掉,那些蹩脚的酒吧每周四都搞个湿答答T恤欢乐派对。我猜我看太多卡尔·希尔森的小说了。”
“你每天干点什么呢?如果你不介意我问问的话。”
我画我家的信箱。我画生长在浓粉屋周围的植物,还让杰克给我买来一本书,《佛罗里达海岸常见植物》,以便我画完时能给它们命名。命名似乎很有帮助——不知怎的,感觉会给画增添力量。那时我已经开启第二盒彩色铅笔……第三盒也整装待发呢。这儿有芦荟,盛放黄色小花朵的匙叶草(每一朵里都有微小的深紫色花蕊),叶子长阔如铲的冬青树;我最爱的则是槐米,《佛罗里达海岸常见植物》中也称其为“项链树”,因为树枝上长着豆荚式的小花,恰如一串串小项链。
伊瑟沉静而幽怨地看着我,“爸爸,这儿是不是地球上最美的地方?”
大概是吧,也大概不是。
“不是,但你还年轻,我不怪你有这种想法。在全球美景的榜单上,这儿排名第四,但前三名的名字恐怕都没人拼写得出来。”
我基本上只在楼上作画,我开始用“小粉红”的昵称称呼那间大屋。从那儿只能看到海湾和延伸的海平线。但我有台数码相机,也经常拍点别的景物,打印出来,夹在画架上(杰克会帮我把画架掉转方向,以便下午的强烈日光能照透画纸),然后勾描照片上的影像。那些快照既无韵味,也无拍摄的理由,但当我在电邮中向卡曼汇报时,他回信说,不受干扰的潜意识会自己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