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八)
我还有很多活儿要干。那会是个筋疲力尽的长夜,但直觉告诉我,自己即将有重大发现,我所感到的不是惧怕——那时候还不是——而是咬牙坚持。
二十分钟后,我坐在小粉红画室,膝头搁着速写本,野餐篮放在身边。正前方只见湾景,夕阳从朝西的落地窗外铺洒入屋。隔着两层楼,屋底的海贝呢喃声声。我已把画架弃之一边,再用一块毛巾毯蒙住溅满颜料的工作台。伊丽莎白遗下的彩色铅笔就放在那上头,每一支都削得尖尖的。曾经圆滚滚的铅笔没剩下多少了,也算得上是古董吧,但我觉得铅笔头就足够用了。万事俱备。
我弯腰拾起伊丽莎白的第三张画。再是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画笔的滑动越来越快。有时候我会停一笔再接着画,但基本上根本无需休止。画面正在我脑海中成形,现在,我无需把其理由原原本本写在白纸上,尽管我已洞若观火:伊丽莎白早已完成这项工作了,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她从夺命事故中侥幸脱险、康复疗伤的时候。
1
我又画出一个女童,在一间房里,身后的墙上出现了一些书,原来那是书房。爹地的书房。绷带依然缠在脑袋上。她坐在桌边,身上好像是件家常服。她的手里有了一支铅笔。这些彩色铅笔中的一支吗?大概不是——那时候,她还没有彩色铅笔,但这不要紧。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利器,她的焦点,她的本行。那让她多么饥饿啊!简直是狼吞虎咽!
当然喽,那种瘙痒。
(枪—笔)
让什么停歇?
她想,让我有更多画纸吧,求你了。
3
把我涂满。白色是指“记忆的缺失”,白色是无法记忆的颜色。动笔。露一手。画画。当你开始画了,奇痒就会退去。只需片刻,困顿便会平息。
画笔勾勒出一个女童,坐在便盆椅上。头上绑着绷带,一手握着水杯,另一条胳膊则勾在她父亲的脖子上。他穿着跨栏背心,脸颊上还有些剃须沫。管家站在背景中,隐隐约约的。这幅画里,她没有戴手镯,因为她不是一直戴着的,但头巾裹在头上,在额前挽成结。南·梅尔达,在莉比心中最像母亲的存在。
它向我发出召唤,就像空白的纸面曾召唤她那样,对此我十分确定。
莉比?
哦,昔日的才能或许也会部分残留——犹如旧伤留下的硬脑膜疤痕组织(就说是跌下马车导致的吧),或许,你不得不找些途径时不时地予以释放,就像挤压永远好不了的感染伤口,放出膨胀的脓液。因此,你对其他人的艺术创作感兴趣。于是,你就成了一位艺术赞助者。但如果那还不够呢?那么,你大概就要开始搜集瓷偶和瓷屋了。你要为自己搭建一座瓷质的小城。没有人会说,布置这种桌面舞台造型也是艺术,但显然那是富有创造力的,毋宁说是想象力的日常操练——尤其是其所制造的视觉部分,那就足以让它停歇下来。
她想,我是<b>伊丽莎白</b>。
谁会愿意牢记曾让你父亲凄厉惨叫、直至流血的可怕物事?不如索性彻底放弃绘画。斩钉截铁。告诉人们你只能画出四肢如木棍的小人便最好不过,至于参与艺术圈活动,不妨就像大学球队的赞助商:如果你当不成运动员,那就赞助运动员。最好彻彻底底地将其置之脑后,直到老态龙钟时,任凭残存的意识不知不觉照料余下的琐事。
“她确实是把自己画回了这个世界。”我说着,从头顶到趾尖战栗激起,因为,难道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吗?难道我没有做出一模一样的事吗?就在这儿,杜马岛上?
“胡扯吧你就。”我说。这种事,从来都没有万事俱备之说,我甚至还有点私心,期望什么事都别发生。不过,我觉得还是会有结果的。我相信,那就是伊丽莎白期待我找到她童年画作的原因。但红篮子里的这些画,她究竟还能记住几张?据我猜测,甚至在阿尔茨海默症搅乱她心智之前,她就把孩童时期的大部分事件都遗忘了。因为遗忘并不总是无意发生的。经常是意愿使然。
从空白的表面开始画。
是的,他们都这么叫她。她也如此自称。莉比,小莉比。
我抓了抓右臂,穿过它,第一万次抓到了自己的肋骨。我把速写本的封面翻上去,露出崭新的一页。
“老幺小女。”我嘟哝了一句,把第一页翻过去。铅笔头虽然太短、太粗,在四分之三个世纪里都不曾有人使用,但它们是绝佳的工具,绝佳的通道。它又开始滑动了。
天杀的痒死人的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