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九)
“那蜂蜡呢?”怀尔曼问。
这些事,我猜也猜得到啊。毕竟,我见过她,知道她对我的画有何看法。
“我们现在就去找答案。”我说,“但这事有点古怪——只有这么一张信纸。”
是的。是我。我本该想到,玛莉·爱尔肯定会买一幅油画的,起码会有一张速写;她也肯定会挑《女孩和船》系列的某一张——也就是最有毒害力的那些画。而且,她无需让画廊装框托运或暂时寄放,因为她就住在坦帕的中心地带。据我猜想,在她用那辆老爷奔驰车送我去医院的时候,那幅画大概就已经搁在后备箱里了。她会从医院直接回戴维斯岛上的寓所,那儿就有自动安保系统。该死的,那就是朝北开。
“小香,”杰克说,“就是香槟酒,对吗?”
“滚。”我对它说,“我不想再要你了,滚开,去死吧。”
怀尔曼说:“杰克,猜得好,但我想知道桌子是什么,还有蜂蜡(cera)。”
我走出门去,步履缓慢。门就让它开着。现在,似乎也没有锁上的必要了。门外倚墙靠着一把扫帚,用来清扫人行道上的沙石。我看到它,右臂就痒起来了。我抬起右手,在眼前摊开。看不到它,但我握紧又松开时,我能感觉到肌肉的弹力,也能感到几只尖锐的长指甲抠入掌心的痛感。还有几只指端短短的,感觉很毛糙。准是折断了吧。鬼手的鬼指甲遗落在某处——或许就在二楼小粉红的地毯上。
“这是西班牙语,”杰克说,“你应该懂的啊。”
怀尔曼指了指“两张桌”,说:“桌子在漏水。埃德加,这封信对你还有什么启示吗?”
我顺着房角往下走,走到沙滩上,意识深处还注意到浓粉屋下的海贝在大声喧哗,海水滚滚冲入那阴暗处,又急急退出。网球散落各处,俯拾皆是,当我走近浸透海水、却越发闪亮的包装盒时,突有闪念,想起了伊丽莎白对怀尔曼说的第三句话是:你会很想,但千万别。
有,但一时间我该死的记忆又犯病了,死活不愿给我线索。我办得到,我默念……想到旁敲侧击的记忆法。先是记起伊瑟在说,先生,能和您分享泳池吗?悲恸随之而来,但我听任心如绞痛,因为只有这一种办法。随后,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女孩倚在另一个泳池边。她有傲然双峰,修长美腿,穿着双肩带黑色泳衣。她,就是霍克尼笔下年轻时代的玛莉·爱尔,她自称为坦帕的吉杰特。然后……我全想起来了。长舒一口气,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气。
诡异的触感在我的皮肉上蔓延得愈来愈盛。不再仅有悲恸令我落泪,难受可怖、永远挠不到的痒痛也会逼得我哭。我操起扫帚,气得想把它一折为二,却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办不成这件事——独臂人无法把搁在膝盖上的扫帚折断。我又倾身靠在墙上,用健壮的左脚踩住它。这下踩断了,扫帚头飞了出去。我把断口尖利的扫帚柄举到眼前,对自己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DD就是戴维·戴维斯。”我说,“在咆哮的二十年代,他是太阳海岸有钱有势的大名人。”
静默了几秒钟后,我又听到了拨号音。我真想把电话机狠狠摔向对面的墙,但飘浮在上的埃德加对我说不。那个埃德加飘在我的头顶,他说,那样反而会让珀尔塞得逞。于是,我轻轻地放下电话,之后的一分钟里,我呆呆立在原地,身子摇来晃去,活生生的,可与此同时,我十九岁的女儿死了,不仅中枪,还被疯狂的艺术评论家拖进浴缸里淹死了。
怀尔曼挑起眉眼,瞄了他一眼,“你想到了sera——S开头的。que sera里的sera。”
“你以为我在乎吗,埃德加?包括干下这种事的女人?你害得我们女儿被杀了。我甚至都不想再跟你说话。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宁可挖出眼珠子也不愿意再看一眼你的画。你就该被起重机压死。”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蓄意的恶毒,“那才会有大团圆结局。”
“洛丽丝·黛,一九五六年。”我说,“未来并非我们所能见。”也是好事,我暗自感伤。“有一点我倒是很肯定,戴维没说错,这确实是他最后一次运私酒。”我指了指信上的日期:八月十九日。“这家伙在一九二六年十月起航去了欧洲,再也没回来。他消失在大海上了——玛莉·爱尔就是这么说的。”
“帕姆,这个岛上有非常恐怖的恶事正在发生,我——”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一个独臂男人,带着幻觉中的痛。唯一的幽灵是他自己的,就飘荡在他肉身之上,体察着这一切。
“你怎么知道的?”
“那就去找我女儿,”我说着,眼泪哗哗流下。“把她带回来,你怎么不去了?把她带来给我。只要把她带回我面前,你想画什么我都会画的。”
“玛莉·爱尔告诉我的。”我说,心底里有个冰凉角落恐怕再也暖不起来,却会牢记这讽刺的逻辑;生活如轮转,只要你等得够久,它总会绕回最初点。“戴维和约翰·伊斯特雷克交情很深,显然也为他提供了大量好酒。”
那只手没有走。它不愿意。连着它的那条胳膊也不愿意,手痒,悸动,痛楚,它拒绝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