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三)
就是这番默想让我不可遏止地大笑起来。笑到我蜷缩成一团,像没了骨头一样从自己的椅子里瘫软地滑下去,落在沙地上的怀尔曼的身边……但我也没碰倒那只杯子,它仍像小沙缸里的香烟头那样站得笔挺。不可能有再厉害的笑了,但我竟然笑成了。眼泪一行行滑下我的脸颊,当我的大脑进入缺氧状态时,整个世界也好像慢慢黯淡下去。
“重点是?”
顶级冰茶公司,心里的我俨然是在给老派头的迪士尼动画片配音呢,哔—哔!然后,不可避免的,令我想起带来一切惨痛损失的起重机,倒车警铃坏掉的那辆,刹那间,我仿佛看到自己变成迪士尼动画片里的草原狼,坐在已然解体的小货车里,惊吓得双眼鼓凸,两只破耳朵一左一右软趴趴地耷拉,说不定还夹着烟、喷出一小口烟雾来。
“现在我俩可是同饮一杯水的兄弟了。”喝完后,他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有这种……经历?”
二十分钟后,桌子基本上归于原位。桌子本身倒还好,但我俩谁也不敢再瞅一眼遮阳伞,因为一瞅又会乐不可支。一条伞骨折了,现在歪歪地垂在小桌上,活像醉汉在假装清醒。在我的坚持下,怀尔曼把剩下的那把好椅子也搬到了木栈道里头。我就坐在木栈道上,虽然没有靠背,但站起来更容易些(不用说,姿态也更体面些)。冰茶桶也弄洒了,怀尔曼提议再去弄一壶来。我婉言谢绝,但同意和他分享那杯奇迹般没洒的茶。
他正视着我,晒黑的大脸盘上带着我猜不透的神色。一阵寒冷的海风吹来,将聚拢在我们脚踝边的沙粒吹走。风也吹动了他的头发,再次揭露出右侧太阳穴上状如硬币的疤痕。我猜想是不是有谁曾挥舞瓶颈戳向他?可能是在酒吧的干仗。我试图去假想,竟有人要惹毛这个男人?未免太难了吧。
3
“我也是。”我说。
“别怪我;这出戏里,我不过是后登台的角色。我猜想是房地产经纪人帮她搞定了这事儿,在电话上设置了所有租赁地产的联系号码。也可能是伊斯特雷克小姐的事务经理人干的。他每隔六周左右会从圣彼得斯堡来这边,看看她是死是活,再确保我尚未偷走斯波德古董陶器。下次他来,我会记得问他这事儿。”
他又开始笑,还用两只手捂着嘴巴——像个小孩——但笑声还是从指缝间迸出来。“不能再笑了,老天爷啊,不能了。我觉得肚子里的每根筋都快笑抽了。”
“就是说,她只要按个键钮,就能和岛北的任何一栋房子联系上?”
我突然想到,从没见过他在条纹椅里看书,但我没提这茬。很多人在沙滩上是不看书的;耀目的光线会让他们头痛。我很同情那些头痛的人。
“是的。我有过……这种经历。”说着,他勾动双手的食指和中指,恍如在模仿引言上的双引号。“那会让孩子变成……成年人。也能让英语老师在第一学年有屁话可说……文学课。”屡屡在空气中画出双引号。
我就是这样认识怀尔曼的。
好吧,他不想谈,至少现在不想。于是,我转而问他,关于我讲的事情,他信了几分?
怀尔曼,仍在放声大笑,跟在他那张逃跑的桌子后头,靠着膝头和手肘的推动力往前爬。他的手就要抓住底座的时候,桌子却轻飘飘一跃,仿佛感知到他的捕捉。怀尔曼冲着沙地埋下头,缓了缓气,接着边笑边打喷嚏。我翻过身,躺倒在沙地上,也大喘了一口气,尽管就快笑到岔气,但仍接着笑。
他翻了个白眼,靠后坐进椅子里。“别折磨我的耐心,小傻瓜。你可能在某些事上会犯错,但你不是笨蛋。那儿有个老太太等着我……全世界最可人的甜心小姐,我爱她,但她经常以为我是她爹地,以为这儿是迈阿密,以为现在是一九三四年前后。有时候她会抱起一个小瓷人儿,藏到甜蜜欧文曲奇饼干罐里头,再把饼干罐扔进网球场后头的锦鲤塘。我必须趁她午睡时偷偷把它捞上来,要不然,她就会闹个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到今年夏天,她说不定会全天候垫着成人尿布。”
“唔……是啊。我是说,那些房子都是她的。”他拍拍我的手背,“但你知道吗,朋友?我认为,今晚上你的键钮会神经兮兮地响几下。”
“不,是《陌生国土的陌生人》里写道的,作者是罗伯特·海因莱因。老天保佑他的回忆。”
“别,”我想都没想就说,“别拍我。”
“这是印第安人的结盟仪式吗?”我问。
“啊!”怀尔曼说着,好像他真的明白了。天知道,或许他真的明白。“不管啦,反正这能解释你收到的神秘留言——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在杜马岛上,任何解释都会显得无用。你的故事恰好能证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