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六)
“他消失了,但不是在月黑风高时。那可不是戴维的风格。二六年十月,伊斯飓风将他的毕生心血席卷一空,之后不到一个月,他就起航去欧洲,带了一个保镖和一个新找的漂亮姑娘,她是马克·赛奈特泳衣美人。姑娘和保镖都到了欢乐巴黎,但戴维·戴维斯没有。他在航行中失踪了,没留任何痕迹。”
我会坐在第一排,他说过的,正中央。
“你跟我说的是真实事件吗?”
现在,所有人都坐下了。掌声的余音也消失了。该是美国初民开口号叫的时候了。倒数第三排,靠走廊的座位上坐着那个聒噪的婊子玛莉·爱尔,似乎翻下了扶手附带的桌板,摊在膝上。我用眼光搜寻怀尔曼。是他说服我非来不可的,但我实在不争气。我只能用眼神,为即将发生的一切向他道歉。
“伊斯特雷克?”
我朝卡曼点点头。卡曼也颔首回复。接着,我望向观众席,看到他们都是普通的人类。所有的天使都悬浮在我们头顶,正飞向黑暗。至于魔鬼,大概都藏在我的臆想中吧。
“约翰·伊斯特雷克是最慷慨仗义的天使,还数次帮戴维运送走私酒,大概都藏在岛上了吧。”
我想到了怀尔曼——具体说,是目视西方的怀尔曼——便想起了开场白。
“他真那么干了?”我问。
“一开始,他撑住了。那些年,美国境内的很多地域都在蓬勃发展。”
“我本想开场就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路走到这里,但其实我知道。那很好,因为那是我必须承认的事实。你们会发现,我对艺术史、艺术理论,乃至艺术评价一无所知。你们中的某些人大概认识玛莉·爱尔吧。”
“你了解的还真多啊。”
这次,笑声更自然了,也更柔和了。
“太阳海岸的艺术是我的激情所在,埃德加。但太阳海岸的历史则是我的兴趣所在。”
如果我打这一秒起豁出去,如果我运用操练过的联想记忆法,大概是办得到。
“我是说,大概。那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佛罗里达。只要你在这儿多住一会儿,就能听到千奇百怪的禁酒时期地下酒买卖的传奇故事。不管有没有走私酒,要是没有伊斯特雷克相帮,戴维斯肯定会在二六年倾家荡产。约翰不是花花公子,从不像戴维斯和他别的朋友那样去夜总会或妓院,但他从一九二三年起就是鳏夫了,照我的猜想,老戴维或许会在老朋友寂寞时帮他找个姑娘,不止一次。但到了二六年夏天,戴维债台高筑,欠了太多太多,就算老朋友力挺,也救不了他了。”
坐在过道旁的人只可能出自幻觉吧。我眨眨眼,但他仍在那儿。一张大脸盘,黑黑的,很冷静。那么大的身躯把视听礼堂的绒布座位撑得满满登登,似乎只能拜托牛仔帮忙才能把他拽出来。那个人,正是亚历山大·卡曼,斜睨的眼神透过巨大的玳瑁眼镜望着我,似乎比以前更像一尊微缩版的神。肚腩太肥大,以至于大腿都看不到了,但稳稳搁在硕大肚腹上的,是个扎着丝带的礼品盒,大约三英尺长。他看到了我惊讶的表情——毋宁说震惊更确切些——便打了一个手势,不是普通的招手,而是怪异、慈爱的敬礼仪式:手指点眉,再点唇,再摊开手掌伸向我。我能看到他苍白的掌心。他朝我笑,仿佛现身于格尔巴特礼堂第一排、并坐在我的朋友怀尔曼身边是天下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宽阔的嘴唇无声地说出四个字:你办得到。
“所以,他在月黑风高夜消失了。”
果然。杰克、我的家务总管胡安妮塔、杰米·吉田和爱丽丝·奥柯意都坐在怀尔曼的左手边。右边靠过道的是——
“大家好,”我重新开头,“我叫埃德加·弗里曼特,我或许不太善于干这事儿。上辈子,我从事建筑业。我知道自己干那个很在行,因为接过不少工程。在目前这段生活中,我画画。但从没人跟我讲过,画画也需要公开演讲。”
“我懂了。那么,土地监察局没把戴维斯整垮。”
我办得到。
“短时间里是没有。在我想来,他肯定趁牛市时抛出了股票债券,才能填补第一轮亏损。朋友们也帮了他一把。”
“大家好——”我说出话来,却被麦克风里爆出的巨响吓得往后一缩。观众们笑起来,那并没有让我光火,但一分钟前就肯定会。那只是笑声而已,并且出于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