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一)
甘道夫倒在路上,倒在从它体内流出的血泊里,呜呜叫。现在我又能记起起重机发出的声响了。不是正常的哔噗—哔噗的低鸣(倒车警示装置坏了),而是柴油发动机发出的急剧颤抖的轰鸣,还有轮胎吃进土里的声响。
“是没忘。爸爸,你有没有伤害过妈妈?我是说,现在?故意的?”
“带她进屋吧,艾娃,”我说,“带她回家去。”
费佛钮太太从悍马车高得可笑的驾驶座上半跳半落地下来。艾娃·格尔斯坦从她家的前门奔跑而来,大叫她女儿的名字。格尔斯坦太太宽松的上衣只扣了几个扣子,脚上什么也没穿。
“我想……因为我残疾了。”
“别碰它,宝贝,别碰它。”费佛钮太太说。香烟依然夹在指间,她紧张万分地吸了一口。
“那她为什么还怕你?”
莫妮卡没理她。她抚摩着甘道夫的身体。她一碰,那条狗又嘶叫起来——那真的是尖声嘶叫——莫妮卡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她摇起头来。我不想责怪她。
费佛钮太太开着笑死人的芥末色悍马遇见我时,回家的路已经走完了四分之三。一如往常,她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夹着香烟;也一如往常地开得飞快。我几乎没注意到,也显然没看到甘道夫猛然冲上大路,一门心思朝着莫妮卡冲去,她穿着全套女童子军行头正从街对面走来。我的注意力都在伤骨初愈的臀部。同样一如往常的是,所谓的医学奇迹会免费附送千刀万剐般的错觉,在短程散步的冲刺区让我痛不欲生。
她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第一次着急。你不会过度止痛吧,嗯?”
然后就听到车胎尖利嘶叫,还有个小女孩的尖叫混入其中:“甘道夫,不要啊!”
“去吧,”我亲了亲她沾满泪水的脸颊,“你姐姐等急了。”
刹那间,我无比清晰地看到非现实的一景:差点儿置我于死地的起重机,往昔生活中的一切都被一种比费佛钮太太的悍马车身更鲜亮的黄色吞没了,也不可理喻地看到黑体字飘浮其上,越胀越大,放大到巨大:<b>链带</b>。
“我是说,一开始我是想划伤我自己的胳膊,但突然之间……显然那是个坏主意。我从未故意伤害她。伊瑟,别再提那事儿了。”
费佛钮太太伸手想去拉女孩,又改了主意。她退了两步,靠在悍马高耸的车身上,仰头看天。
“你曾经什么,爸?”
格尔斯坦太太跪在她女儿的身旁。“甜心,哦,我的小甜心,别这样。”
我摇摇头,但这种表态没法让她满意。我能看出来,因为她就那么站在原地,直勾勾看进我眼睛里去。“不,”我说,“从没有过。我曾——”
车道上传来鸣笛一声。
紧接着又传来甘道夫的尖叫,幻象闪回——我猜想,卡曼医生会称之为恢复的记忆——消失了。直到四年前十月的那个下午,我方才知道,狗也会尖叫。
我抚了抚她的秀发,“我知道,但你要记住——也不会更糟糕了。”那不是事实,但只要我够小心,伊瑟永远不会知道这句话只是个善意的谎言。
我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像螃蟹一般横撇着腿,红色拐杖砰砰有声地撞在人行道上。我肯定,若有人旁观,必会觉得我的模样可笑之极,但没人注意到我。莫妮卡·格尔斯坦正跪在路中央,跪在她的狗身旁,它已倒在悍马高大而方正的车头护栏前。森林绿的制服反衬得她苍白的脸面无血色,制服上还斜挂着一条别着奖章和徽章的肩带。肩带的下方已浸在了甘道夫汩汩而出的一摊血里。
她猛地冲进我怀里,力道大得差点儿把我俩都撞倒在沙发上。“哦,爸爸,我真抱歉。这一切实在太可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