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一)
我坐在软绵绵的安乐椅里,正对着沙发,愠怒地看着他。麻烦来了。人不可貌相啊,卡迪。
他向前欠了欠身……当然,考虑到他的腰身,顶多也就挪几英寸。“你必须等待。”他说。
我目瞪口呆地对着他。
我欲言又止。以前也有这么一次,在我十岁的时候。我是在奥克莱尔长大的。有次我在药店的螺旋书架上拿了本漫画书,塞在牛仔裤腰里,再放下T恤盖住它。就在我慢吞吞走出门时,一个精明的店员发现我衣服下有拱起,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掀起我的T恤,我非法所得的宝藏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她问我:“书怎么跑这儿来了?”之后整整四十多年,我再没有被简单的提问噎得张口结舌过,直到现在。
最终——显然超出了回答所需要的斟酌时限——我说,“真荒唐,我不知道她打哪儿听来这种说法。”
“不是吗?”
“不是。你真的不想来罐可乐吗?”
“谢了,我不需要。”
“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我,爸爸,我会搭头班飞机赶过来。”
她会的。所以我不会给她打电话。
“说定了。”我在她另一边脸蛋上又亲一下,“把这个吻捎给你姐姐。”
她点点头,出去了。我在沙发里坐下,闭上眼睛。眼睛背后,那些钟一直在敲啊敲啊敲。
5
我站起来,从厨房冰箱里取出一罐可乐。我把可乐紧紧夹在断肢和胸膛之间——可以办得到,但会有点疼,我不知道你们在电影里会看到什么,但断裂的肋骨要疼上很长一段时间——再用左手扳开盖子。我是个左撇子。怀尔曼会说,悠着点,朋友。
“我倒惊讶你把她的话挺当一回事儿,”我走回客厅,一边说,“卡迪是个体能康复师,可不是精神病医师。”坐下前,我停了一下,“事实上你也不是,就纯学术层面而言。”
卡曼张开一只巨手罩在书桌抽屉大小的耳朵后,“我是不是听到……难听的噪音?我肯定听到了!”
“你在说什么?”
“是某人被触怒后自我防御时的富有魅力的原始喊叫。”他假装嘲讽地眨眨眼,但那张庞大的脸孔让这机灵的表情无计可施;他只能演好滑稽戏。无论如何,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至于卡迪·格林,你说得对,她能知道什么呢?她整天就和截肢患者、四肢瘫痪患者、像你这样的因意外事故而残废的人,还有——同样像你这样的——脑部损伤后的康复病人打交道。卡迪干这行已经十五年了,她有的是机会看一千个残疾人追忆逝去的往昔,哪怕一秒都唤不回来,所以她才很可能辨认出抑郁自杀的前兆。”
下一位访客是卡曼,给我瑞芭的心理医生。我没有邀请过他。我已经有了卡迪,专攻康复术的施虐女狂人,感谢老天爷。
卡曼显然只有四十出头,走起路来却像个老人,一坐下来还会气喘吁吁,透过玳瑁架的超大眼镜片端详世界,视线还要刻意越过巨大的肚腩。他的个子非常高,还是个非常黑的黑人,五官体形都大得缺乏真实感。他那双瞪着人的圆圆大大的眼珠子、船头雕像般宏伟突出的大鼻子、图腾画里的厚嘴唇,统统能让人心生崇拜之意。亚历山大·卡曼活像挤在人类仓库里的缩小版的神,也像是五十岁生日前因心脏病或中风而亡的不二人选。
我要给他拿点饮料,他谢绝了,说不会久留,接着把手提箱放在沙发旁,好像反证刚才的话并不作数。他陷进沙发垫的海绵里,好像深及五(越陷越深——我很担心那玩意儿的弹簧断掉),看着我,并开始喘气。
“什么风把你吹这儿来了?”我问。
“哦,卡迪跟我说,你打算把自个儿崩了。”他说这话的口气,俨然像在说卡迪跟我说你要开个草坪派对,KK牌甜甜圈无限量供应。“真有其事,还是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