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三)
“要平静也太晚了,”我说,看着我的残肢断臂,“我再也没法天堂(heaven)了。”
说错了。总是说错字错句,而且还会天杀的永远这样下去。我真想一掌挥去愚蠢的该死的玩具桌上的零碎,全他妈的撸到地上去。
“平静(even)。”我说,故意压低声音,故意细语慢声。“我再也不能平——静了。我是怪怪的独臂人。”那一点儿也不滑稽(甚至也不太理性),但怒火终究开始消退了。听到自己把话说对是很有帮助的。通常都有用。
埃德加
我以为他会认真回复,而我也说不定就此和医生约定时间,但那时候,几个错词之类的语言学偏异还不具有优先权。散步是需优先考虑的事之一,走到条纹沙滩椅便是既定目标,也有某种被优先考虑的地位,但趋近一月下旬时,我的主要任务是互联网搜索和画画。前一天晚上我刚刚画到《海贝和夕阳No.16》。
一月二十七日,从羞答答等待我的沙滩椅前不足两百多米的终点折回浓粉屋后,我看到一只联邦快递包裹放在门前。里面是两双园艺手套,手背上印着“手”的红字已经褪色,掌心里的“拿开”也褪色不少。多年园艺劳作让它们吃尽了苦头,但依然很干净——我早就猜到,她会把它们清洗过再给我。事实上,我也希望如此。我感兴趣的并非是在我们漫长的婚姻里戴着这副手套的帕姆,甚至不是去年秋天在梦多塔高地的家中戴着这副手套的帕姆——那时候我已经搬到法伦湖去了。那个帕姆是已知的恒量。但是……我跟你说点别的事,既成事实的事,我的“如果如此女孩”曾说过,并压根儿没意识到她那么说话时和她母亲是多么相像,像得近乎诡谲,她已经出去无数次,只为了见那个家伙。
那个帕姆才是我感兴趣的——出门见那个家伙无数次的帕姆。那家伙叫马科斯。那个帕姆的手曾戴过这副手套,再捡起来放进联邦快递的白盒子里。
那个帕姆就是我的实验对象……不过我同时也告诫自己,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愚弄自己,简直能以此为生了。那是怀尔曼说的,他经常一语中的。或许不只是经常。甚至现在也是。
我朝他一挥手,他也朝我一挥手,用西班牙语高喊“早上见”!然后转头,又去望海面和巡游的海鸟。
等我走回浓粉屋,我的电脑信箱上标志新到邮件的小旗正在飘扬,我看到的是:
KamenDoc致 EFree19
1月25日 2:49pm
埃德加:帕姆把你最近的一封信转给我了,还有你的画。请允许我先挑重点说:你如此迅速地成长为艺术家,实在令我大为震惊!我知道你会用特有的插科打诨回避赞赏之词,那就废话少说,只有一句:万万不可停笔!
6
我没有等夕阳西下,因为我起码不想自欺欺人地以为真的对画一幅画感兴趣;我的兴趣点在于画出信息。我把我太太特意清洗过的园艺手套(她准是在漂白剂里狠搓了一把)拿到小粉红,在画架前坐下。面前有一张雪白无痕的画布静静等待着。左手边有两张桌子。一张用来铺陈我的数码相片和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另一张桌子上垫了一小块绿色防水油布。布上摆放着二十来罐颜料、几罐半满的松节油,还有几瓶微风牌矿泉水,是我用来洗笔的。杂乱得很,倒有点忙忙碌碌的艺术工作室味道。
我把手套搭在膝头,闭上眼睛,假装我正在用右手触摸它们。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疼痛,没有奇痒,也没有手指在抚摩粗糙的旧织物的幻觉。我枯坐那里,希望会有感觉——且不管会是怎样的感觉,但一无所获。就像不需要的时候我却偏偏命令身体去拉屎撒尿。过了漫长的五分钟,我再睁开眼,低头去看膝头的手套:手……拿开。
没用的东西。天杀的废物。
别发火,保持平静,我心想。接着又想到:太晚了。我已经火了。对这双手套和使用它们的女人光火了。还要保持平静?
至于她的担忧,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做次MRI(核磁共振成像)会是个好主意。你在那里有医生吗?你该做次体检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我的朋友。
卡曼
EFree19致 KamenDoc
1月25日 3:58pm
卡曼:很高兴收到你的信。如果你想称我为艺术家(或甚而是“手艺人”),我还能和谁去争呢?目前在佛罗里达,我没有联系过外科医生。你能否推荐一位?还是说,我得通过陶德贾米森去找?——8贾米森医生的手指头最近基本上只在我脑袋里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