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三)
我看了看留给我的这张沙滩椅。高靠背、低座兜,酷似保时捷车内的凹背单人座。
“朋友,椅子有问题吗?”怀尔曼挑起眉毛问我。他有一大把眉毛可以上下挑动,半灰而茂密。
“现在没有,等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从这椅子里站起来时,你别笑我就好。”我说。
终于走到干沙地,我翻身仰躺在地,望着天空。一轮饱满的新月悬浮在黑丝绒般的天幕,就在浓粉屋屋脊上。远远望去,月亮如此平静。而在它之下,却有个男人丝毫无法平静:他浑身颤抖,又悲又愤。我扭头去看自己的断肢,再仰头看月亮。
“不再偷看了,”我说,“今晚启动最新指令。不许再偷看,不能再实验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但恰如我先前说的(在我之前,怀尔曼也说过),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愚弄自己,简直能以此为生了。
五 怀尔曼
1
我用右手打了个响指,也听到了声音——清脆短促的一声响。“好,干完了就完了!”我兴致高昂地对自己说。但当我再次闭上双眼,却又看到帕姆坐在床上——不知是谁的床上——只穿着内裤,胸罩的肩带搭在一条腿上,像条死蛇。
福利之友。
他妈的朋友,有他妈的福利。
7
那天晚上我没在小粉红赏夕照。我把拐杖靠在屋角,一瘸一拐地走下沙滩,径直走向海水,直到膝头被浸没。水很冷,飓风季节已过去几个月,海的热量也渐渐退去,但我几乎没注意到那究竟有多冷。现在,水波中跃动的光带已成了酷烈的橘色,那便是我盯着看的对象。
怀尔曼和我第一次真正会面时,他笑疯了,以至于坐塌了身下的沙滩椅;而我也笑疯了,笑得几乎昏厥——事实上已经到达半昏半醒、亦即俗称“上气不接下气”的地步。我根本想不到,就在发现汤姆·赖利和我的前妻有染(尽管我手头的证据无法在法庭上立足)后的第二天,竟能如此狂放地大笑,但这其实预兆了即将发生的一切。我们不止这一次相伴大笑。对我来说,怀尔曼意味了太多——尤其就我一生的命运而言——但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是我的朋友。
2
“啊呀呀,”当我终于走到他的桌前,面对遮阳伞下那把空着的条纹沙滩椅时,他说,“陌生的瘸子终于大驾光临,手拿面包袋,装满小贝壳。坐下吧,陌生的瘸子。润润唇。这只玻璃杯在这儿恭候多日啦。”
我把手上的塑料袋放在桌上——本来确实是装面包的——向他伸出手,“埃德加·弗里曼特。”
他的手很短,手指粗硬,握手时很有劲。“杰罗姆·怀尔曼。都叫我怀尔曼,大多数人都是。”
“屁股注意,实验开始。”我说,任海水在我身边涌动。我不能靠残腿站稳,便伸出左臂以求平衡。“该死的屁股。”
头顶上,有只苍鹭从渐沉渐黑的天空里滑翔而过,长颈悄无声息地划出抛物线。
“这就是偷窥,纯粹就是窥探私事,而我也付出了代价。”
确实。如果我又想把她掐死,那只能怪罪于自己,不可能再是别人的罪过。别凑到锁眼前偷看,免得让你心烦意乱,我亲爱的老妈以前就这么说过。我偷看了,也心烦意乱了,故事讲完了。现在,那是她自己的生活,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都是她的事。我的事则是放手,不要去管人家。问题是,我能不能做到。那比打个响指难多了;甚至比用不存在的那只手打响指都要难。
一个浪头涌来,力道大到足以将我拍倒。顷刻间,海水淹过我的头顶,只能在水里呼吸。我挺起身,手忙脚乱。波浪撤回时,又想把我从沙地和贝壳间拖出去。我用那条好腿把自己往岸边拽,就连坏腿也在虚弱无力地踢水,总算没让自己随波逐流。或许在某些事情上我很困扰,但绝对不想自溺于墨西哥湾。对此决不含糊。头发湿湿地搭在眼前,我一边吐出混着海水的唾沫一边咳嗽,连爬带走地趟出海水,拖着我的右腿就像拖着一只浸饱水的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