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三)
“她差不多就是!”怀尔曼喊道,咯咯不停地笑着,几乎无法利索地说话,“她差不多就是……那种形象!只不过该说是女儿,那当然啦,她是教父的女——”
他笑得东倒西歪,同时还颠上颠下——无法佯装,货真价实的挣扎——就在那时,他的沙滩椅终于耐不住了,“咔嚓”一声,先让他的脸孔突现一副极其卡通化的惊讶表情,继而一松,把他摔到了沙地上。他挥动的手抓住了遮阳伞的细柱,又摁倒了小桌。一阵大风刚好逮住了伞,把它吹得鼓鼓囊囊,好像要去远航,然后拖着小桌就往海滩下跑。垮塌的椅子像刷上条纹的大嘴巴,被咬在中间的怀尔曼不得不扭动身子挣扎而出,但让我发笑的不是他此刻牛眼圆睁的惊讶表情,也不是他突然像滚筒一样跌在沙地上。甚至不是因为桌子被伞牵住,一副急不可待要逃跑的模样。让我大笑的是怀尔曼的茶杯,仍然稳如泰山地笔直坐在沙子里,就在四仰八叉的男人的左臂和身体之间。
顶级冰茶公司,心里的我俨然是在给老派头的迪士尼动画片配音呢,哔—哔!然后,不可避免的,令我想起带来一切惨痛损失的起重机,倒车警铃坏掉的那辆,刹那间,我仿佛看到自己变成迪士尼动画片里的草原狼,坐在已然解体的小货车里,惊吓得双眼鼓凸,两只破耳朵一左一右软趴趴地耷拉,说不定还夹着烟、喷出一小口烟雾来。
就是这番默想让我不可遏止地大笑起来。笑到我蜷缩成一团,像没了骨头一样从自己的椅子里瘫软地滑下去,落在沙地上的怀尔曼的身边……但我也没碰倒那只杯子,它仍像小沙缸里的香烟头那样站得笔挺。不可能有再厉害的笑了,但我竟然笑成了。眼泪一行行滑下我的脸颊,当我的大脑进入缺氧状态时,整个世界也好像慢慢黯淡下去。
“你尝出蜂蜜了吗?”他问,看我点头便微笑。“不是每个人都能品出来的。每桶茶里我只加一小勺。蜂蜜能舒释茶自身的天然香甜。我在中国海域的货船上当厨子时学到了这招。”他举起杯子,斜睨着杯中物。“我们击退了很多海盗,还‘在热带晴空下’与皮肤黝黑的陌生女郎成双结对。”
“听上去像是吹了个小牛,怀尔曼先生。”
他哈哈大笑,“蜂蜜小窍门,其实是我从伊斯特雷克小姐的一本餐饮书上看到的。”
“就是你每天早上推出来的那位女士吗?坐轮椅的那位?”
“就是她。”
他微微一笑,“甜心,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查克·贝瑞,一九六九。”
对着身后的空椅子,我调整好自己的位置,念了几句祷词,再一屁股落下去。一如往常,左倾身体靠在椅背上,不让重量压在受伤的臀部上。我坐得不稳当,但手抓木椅扶手,再用较强壮的那只脚作为支撑点,因而椅子只有一点倾斜罢了。一个月前我要是这么做,准保跌滑在地,但现在的我强壮多了。我能想象得出来,卡迪·格林肯定会鼓掌称赞的。
“坐得漂亮,埃德加,”他说,“还是说,你喜欢别人叫你埃迪?”
“随你挑,我都会应。你那只大桶里到底装了什么?”
“冰绿茶,”他说,“非常冰。来点儿?”
话到嘴边脱口而出,我根本没多想自己在说什么——脑子里则浮现出不锈钢脚踏板上伸出巨大的蓝色匡威高帮鞋的景象——我说道:“教父的新娘。”
怀尔曼张口结舌,那双绿眼睛瞪得那么大,令我差点慌忙为自己的失言而道歉。可他大笑起来。那是能让你气短而亡的捧腹大笑,仿佛有只狡猾的手偷偷摸摸穿过你的一切防护不差毫厘地挠进你的胳肢窝,其实这种情况很罕见。我不瞎说,他笑得都快爆炸了,而当他看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时,他就笑得更凶了,腹肌都笑鼓了。他想把杯子放回小桌,却笑到失手。玻璃杯径直落地,扎埋在沙子里,就那么杵在那儿,笔直笔直,活像插在宾馆大堂电梯旁的小沙缸里的香烟头。他手指着玻璃杯,笑得越发不可收拾。
“就算我成心想把杯子埋在沙里也不可能做得如此完美呀!”说完,又开始了新一轮大笑,坐在椅子里一阵接着一阵前仰后合,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按着胸膛。突然间,三十年前在高中课堂里念过的一句诗文闪现在我脑海里,一字一词都异常清晰,简直诡异:人无法佯装激情,也不能假扮剧痛。
我也咯咯地陪着笑,发自内心地笑,因为欢笑会传染,一旦你染上了,就算不知道笑点在哪里也能照样笑得刹不住车。玻璃杯直挺挺落进沙子,怀尔曼的绿茶竟一滴没洒,仍然都在杯里……那倒是真的很滑稽,活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噱头。但自由落体的杯子并不是引发怀尔曼嚎笑的真正源头。
“我不明白。我是说,对不起,如果我——”
“非常愿意。”
他给我倒了一杯,又给他自己的杯子添满,然后举起杯。这茶微泛绿色。他的眼睛倒更绿一点,罩在皱纹梭织成的细网里。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而且很长,太阳穴的发根处夹杂几缕白发。海风吹拂发梢时,我能看到他右侧发际线上有个疤印,硬币般的圆形,但比钱币小。今天,他穿了一件游泳衣,双腿和双臂一样呈棕色。看起来,他身材保持得很健美,但我老觉得他有点疲累。
“来,先敬你一杯,朋友。你说到做到了。”
“好咧,”我说,“敬我。”
我们碰杯,饮茶。我以前也喝过绿茶,觉得还行,可这杯却让我飘飘欲仙——就像饮下冰凉的丝绸,带一丝微妙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