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四)
“对我来说,埃德加,真相等同于一切艺术的终极意义,也是唯一可堪评定的标准。”
他微笑了——略有自卫意识的一抹微笑,我觉得是。
“我不想就艺术思考过多,你看得出来。我不想妄加批判。我不想去参加研讨会,听人念讲稿,或在鸡尾酒会上讨论讲稿——尽管,在我的工作日程中经常被迫去完成这些事。我想做的无非是在目睹艺术的瞬间揪心跪拜。”
怀尔曼放声大笑,把双手伸到头顶,“是的,上帝!我不知道外面那家伙是不是揪着心臣服艺术,但他显然时刻揪住支票簿不放!”
“弗里曼特先生,您太抬举我了,但在我们家,只有父亲才被称为奥古斯丁阁下大人。我更喜欢您称我先生。至于您的画,是的,它们很棒。鉴于您入行的时间,实际上,这些画算得上非常出色。甚至比出色还要好。”
“好在哪里呢?”我问,“如果它们算是好画,究竟好在哪里呢?”
“真实,”他说,“闪现在笔触所及的每一处。”
“但绝大部分画的只是夕阳啊!我加进去的那些……”我抬起手,又垂下来,“只是些小花招罢了。”
南努兹爽朗大笑,“你已经学到这种损人术语啦!打哪儿学来的?读了《纽约时报》的艺术评论版?听了比尔·奥瑞利的脱口秀?还是两者兼有?”他指了指天花板,“电灯泡?就是小花招!”又指了指他的胸口,“心脏起搏器?也是小花招!”双手往半空一挥。走运的魔鬼都有双臂可以挥舞。“抛掉那些阴险的词汇吧,弗里曼特先生。艺术该是希望之地,而非怀疑。你对自己的怀疑来自经验不足,这并非什么可耻的事。听我说。你愿意听吗?”
“差不多吧,”他说,“我要说的是,玛莉理解我们的处境。我们出售好货,大多数画廊都是,也经常有杰作出手。我们尽全力发掘并栽培新晋艺术家,但有些顾客太有钱了,那未必是好事。我可以举几个典型的例子,诸如考斯坦泽先生,总是到处挥舞支票簿;还有那些牵着宠物犬来看画展的女士们,那些狗的染色都得匹配她们的时髦新衣。”南努兹笑开了花,露出了牙,我愿意和你打赌,那些富有的顾客们从没看过他这么纯粹的笑容。
我听得入迷。对我来说,这是另一个世界。
“玛莉每看一场新展览,都会写点评论文章,她差不多把所有画展都跑遍了,请相信我,不是所有评论都是胡乱吹捧的。”
“但大多数是吧。”怀尔曼说。
“那当然,因为大多数展出本身就很优秀。她看到了哪些杰作,不大会写在文章里,因为这算是旅游区不成文的规则,但好画呢?她会介绍。那种画任何人都可以买下,挂在家里,而且不带一丝胆战心惊的尴尬就能指着它说‘这是我买的’。”
“当然,”我说,“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听取意见。”
“当我说到真实,我真正所指便是美。”
“约翰·济慈。”怀尔曼说,“《希腊古瓮颂》。众所周知,别无他求。老派头,却仍是金玉良言。”
但南努兹没搭他的话。他倾身向前,正视着我,“对我来说,弗里曼特先生——”
“埃德加。”
我觉得,南努兹刚刚为平庸之作下了一个绝妙的定义——同样的原则,我也在成百上千的建筑设计作品中见识过;但我依然保持缄默。
“玛莉和我们一样,对新星艺术家很感兴趣。弗里曼特先生,以后,你或许也会有兴趣和她谈一次。这么说吧,不妨就在您的画展之前。”
“你有兴趣在斯高图办个画展吗?”怀尔曼问我。
我口干舌燥,舌头都润不湿双唇。于是,我啜了一口水再说:“那不是颠三倒四了嘛。”我顿住了,给自己几秒钟缓一下,又喝了一口水。“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本末倒置了。我来这里是想听取您的意见,南努兹阁下。您是专家。”
他的双手握在胸前,现在则伸向我。他的座椅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在小房间里听来十分嘈杂。但他微笑着,笑得那么温暖人心。笑意也点亮了他的双眸,令眼神越发令人信服。我看得出来,在卖画方面他是把好手,但我不认为此刻他是在推销。他探身越过书桌,握住我的手——用来画画的那只手,我仅剩的那只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