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四)
我望着月亮的倒影在右边的黑水面里逡游荡漾。那真是一种催眠。我暗忖,可能画下这景致吗,坐在货车里望出去,月亮在动,像颗银子弹浮在水面上。
就在我留意月影在海面上如幽冥飘动、兀自胡思乱想(说不定马上就要瞌睡了)时,怀尔曼的反应却让我一惊。刹那间,一个疯狂的念头闪现在我脑海里,我认为他在后座打手枪,因为他的大腿显然一开一合,臀部上下起落。我偷偷瞥一眼杰克,凯西岛路左一个大弯、右一个急转,他正全神贯注地开车呢。何况,怀尔曼坐在杰克的正后方,即便在后视镜里也看不到。
我扭过头去看。怀尔曼不是在手淫。怀尔曼不是在睡觉,也没有在梦中生龙活虎。怀尔曼在发癫痫。无声无息的,或许不是什么大病,但那就是癫痫无疑;弗里曼特建筑公司的头十年里,我雇用过一个癫痫症患者当绘图员,见过这种病症,也能一眼认出来。怀尔曼的躯体上下颠动约有五英寸,臀部一会儿绷紧一会儿松弛。双手搁在腹部战栗不停。就连双唇也在上下拍打,仿佛在咂吧什么绝世好味。双眼的动静就跟刚才在车库外时一个样。在时隐时现的星光下,一只眼翻上、一只眼下垂的诡异姿态是我根本不能用语言描绘的。唾沫顺着左侧的嘴角流溅出来;左眼也像泉眼一般泪流不止,全都流进他那纷乱的鬓角里。
癫痫大约持续了二十秒,然后就消失了。他眨眨眼,眼珠子回到各自的正常位置。如此,他安静地待了一分钟。也许有两分钟。然后,他看到我在看他,说:“真想再干掉一杯酒,或来个花生蛋糕,不过我猜再喝一杯应该是不可能的了吧,嗯?”
“别傻了,小鬼头。”怀尔曼说。
“我没胡扯,你的眼睛刚刚很滑稽。”
“那就是俗称:要睡着了的时候,朋友。”他又回到了惯常的模样,露出怀尔曼专利所有的嘲笑:头一扬,眉毛一挑,嘴角漾出圈圈笑纹。但我认为,他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我得去看医生,做个检查。”我说,“MRI什么的。我对卡曼保证过的。要不要一起去?买一送一。”
怀尔曼还靠在瓷砖柱上,这时却直起身来。“嘿,杰克的车来了。好快啊。埃德加,快快快——去杜马岛的最后一班公车发车啦。”
“直接买单吧。”怀尔曼说着,勉强地笑了笑,“抱歉,我打断了庆祝餐会,但我想回去,看看女主人情况如何。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
“我没问题。”杰克说,“吃完免费晚餐,然后及时赶回家看《体育中心》直播,再美妙不过。”
杰克去取租车时,我和怀尔曼在停车库门口等候。这儿的光线亮堂多了,但照亮的情形却让我不得不担心这位新朋友:车库灯光下,他的面色几乎都发黄了。我问他是不是还好。
“怀尔曼好得跟画儿一样,”他说,“但是,伊斯特雷克小姐这几晚闹腾得不得了。要她的姐姐们陪她玩,要她的爹地抱抱她,要这要那没完没了。据说那是满月时犯的病。毫无逻辑可言,但确实如此。月神黛安娜放射出特定波长,只有饱受折磨的脑瓜才能调准频道。既然已是下弦月了,她马上就能消停地睡几夜。那意味着我也能睡安稳觉了。但愿如此。”
“那就好。”
9
归程中又有一次,也更严重,但杰克没看到——他忙着在凯西岛路上开车呢,我甚至也能百分百肯定,连怀尔曼自己也没发觉。我问过杰克,能不能不走塔米亚米观光道——那是佛罗里达西海岸最闻名、也最俗气的一条主街,换一条更窄的近道,穿街走巷就更好。我说,我想看看海面上的月亮。
“开始有艺术家的怪癖了,朋友。”怀尔曼在后座上说,他把腿在座椅上伸直平放。看来,他不是那种在安全带问题上较真儿的人。“我猜,下一步你就该戴贝雷帽啦。”他故意夸张地发音,听来就像芭蕾猫。
“操你妈,怀尔曼。”我说。
“我东操操西操操,”怀尔曼用伤感回忆的语调说,“要说操得好,还是你妈最棒。”说完,他便陷入了沉默。
“如果我是你,埃德加,我会好好考虑画廊这事,多想几天更好。也得继续画。你一直是勤劳的小蜜蜂,但我怀疑你有没有足够的画要——”
他的身后有一堵瓷砖墙。他摇摇晃晃地往后倒。要不是有那堵墙,我敢说他一定会跌倒在地。波旁酒的后劲消退了一点,但我依然高度兴奋,看得到当他失去平衡时双眼的动静。右眼朝下看,好像要检阅鞋子,而充满血丝、水汪汪的左眼却翻上去,只见眼白,不见瞳孔。我没时间去想所见是否可能发生——双眼不可能同时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转动。或许对健康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的。怀尔曼似乎要滑倒了。
我抓牢他,“怀尔曼?怀尔曼!”
他甩了一下头,又看看我。两眼都直勾勾看着我。只不过,左眼盈盈闪泪,布满血丝。他掏出手帕,抹了把脸,然后大笑起来,“我以前听说过瞎说几句就把别人催眠了的事,可是把自己说晕呢?这可是头一回,真好笑。”
“你不是在打盹。你……我不知道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