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四)
那么做就太荒唐了,当然了,可是——
如果画廊里的人没有站在我周围,我很可能就失控了。本来在沙查特小姐的花卉摄影前驻足的人们都被单纯的好奇心吸引来了。这群人看来很眼熟:我在数百个建筑工地上见过相同神色的路人凑在防护墙的洞眼旁。
“我来告诉你所谓的程序。”密歇根晒伤妆旁的另一位男士说道。他有个大大的啤酒肚,鼻头上有一丛酒糟花儿盛放,穿着一件长长的热带风情花衬衫,长得都快垂到膝头了。他的白鞋倒是很配梳得一丝不乱的白发。“很简单。只有两个步骤。第一步,你告诉我那幅画想卖多少钱。”他指的是《海鸥和夕阳》,“第二步,我开支票。”
这群人哄堂大笑。达里奥·南努兹没笑。他朝我招招手。
一开始,我以为是那些爵士音乐家、疯狂游水者、喧嚣都市景象的雕塑吸引了午后休闲的观众。有些人会瞥上一眼,但更多人连看也不看。他们注视的只是我的画。
有个男人肤色通红,佛罗里达当地人会称之为“密歇根晒后妆”:要么是说肤色死灰近白,要么就是指这种熟龙虾的红色,他腾出手来拍拍我的肩,另一只手则和他太太十指交缠。他问我:“你知道这些画是出自哪位艺术家之手吗?”
“是我。”我嗫嚅地答道,脸腾地红起来。就算让我坦白花了整整一周去下载林赛·罗翰的照片也不至于让我这么面红耳赤。
“你真棒啊!”他太太热情洋溢地插了一句,“你会办个展吗?”
现在,他们都把目光对准了我。那感觉……就像被观瞻的新品种河豚,任人揣测寿司筵上会不会加上这种新食材。当然,我说的是河豚的感受。
杰克帮了我大忙。我很感动。
“可要是他看不上这些画,”杰克的话还没说完,“那他就是个大傻瓜。”
“你真这么想吗,嗯?”
他点点头。
怀尔曼欢快的喊声从楼下传来,“叮咚——叮咚!我来报名参加旅行考察团。我们还走不走啊?谁拿了我的名卡?我是不是该带个午餐便当?”
“我不知道会不会站出来。展出,我是说。”我感到热血滚滚不断地涌上脸颊。增加的,是源于羞愧的热血,那不是好事儿。愤怒的血,则会更糟。但凡怒火四溢,我只会对自己下狠招儿,但这些人都将一无所知。
我张开嘴,想滔滔不绝,却又紧闭双唇。慢慢来,我在心里说,早知道如此,该把瑞芭带着。看到一个折磨洋娃娃的艺术家,大概这些人反而会觉得我很正常吧。好歹,他们经历了安迪·沃霍尔的年代。
慢慢来,我办得到。
“我的意思是,我刚入这行,不知道有怎样的程序。”
别再自欺欺人了,埃德加。你知道他们感兴趣的重点是什么。不是你的画,而是你空荡荡的袖管。你是独臂英雄艺术家。干吗说那么多废话?直接叫他们滚蛋不好吗?
6
本来以为会见到一个秃顶瘦高、棕色瞳孔、眼神锐利、一副专家派头的男人——就像意大利演员本·金斯利,结果,四十多岁的达里奥·南努兹却是胖乎乎的,他彬彬有礼,而且头发茂密。不过,我对眼神的猜测倒是八九不离十。那双眼睛绝对有百里挑一的犀利劲道。当怀尔曼小心翼翼地解开我带去的最后一幅画《海贝上长出的玫瑰》时,我看到这双眼睛瞪圆了——虽然一闪而过,但你可以看出来。八幅画靠在画廊后墙上一字排开,那堵墙已奉献给了斯黛芬妮·沙查特的摄影和威廉·贝拉的油画的展览。我心想,我再修炼一个世纪也达不到人家的水平啊。
但,确实有过一瞬间,我的画让他两眼放光。
南努兹从第一幅一直看到最后一幅,然后再从头来一遍。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在此之前,我这辈子从未进过哪家艺术画廊。我扭头想去问问怀尔曼的意见,可他已经退后,正在和杰克悄悄地说着话,他们俩的目光都聚焦在研究我的画作的南努兹身上。
我还发现,不只是他们在看。一月底是佛罗里达西海岸精品店的旺季。大约有十几个漫无目的的客人在这家规模甚大的斯高图画廊里闲逛(后来,南努兹使用了更为尊敬的术语来称呼他们:“潜在艺术赞助人”),看着沙查特拍摄的大丽花和威廉·贝拉笔下盛美有余、却也有点像旅游明信片的欧洲风情画,还有几尊狂热的凸目人形雕像,刚才拆封画作时我太紧张了,都没注意到还有这样的雕塑在身边,其创作者名叫戴维·格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