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五)
“是的。”我说。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明白她在说什么。
“留下来。请留在岛上,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你。我需要你,杜马岛需要你。等我又要意识不清的时候,你要记住我说过的话。”
“我会记住的。”
她不理他说什么。杰克帮她撑在了助步器上,她便踏着沉重缓慢的脚步朝我们走来。这时候,我已经从驾驶座里费劲地爬下来了,一如往常,要把右边的伤臀拖下来伸展一下。当她甩开助步器,朝他伸出双臂时,我正站在引擎盖旁。她臂弯上的皮肉软绵绵的毫无生气,车灯强光照得那份苍白活像一团生面,但她的双脚却大大撑开,动作明白无误。饱含夜晚芬芳的轻风吹起她的白发,我看到她的疤,很老的一块疤——就在她右脑边,凹下去的一小块,可我竟然丝毫不惊讶。那和我自己的疤几乎如出一辙。
怀尔曼绕过打开的车门,在原地站了一两秒。我想,他是在做决定,该接受安慰、还是与此同时给予慰问?接着,他用熊一样的姿势走近她,摇摇摆摆,把头放低,长发遮住双耳,垂荡在面颊前。她抱住了他,拉低他的脑袋,搁在她那干瘪的胸前。不管那是不是个拥抱,她左右摇摆了一阵,我警觉起来,但很快她就站直了,我看到节瘤鼓凸、被关节炎扭曲的双手开始抚摩他的后背,而他也拱起了背脊。
我朝他们走去,有一点犹疑。她的双眼转向了我,清亮极了。那不是追问火车几点到的女人,不是说自己他妈的困惑极了的那个女人。脑体中的所有电路都扳回到了“正常运转”的开关。至少,暂时正常。
“我们都很好,”她说,“你可以回家休息了,埃德加。”
“可是——”
“你爱上了这座岛,但你也认为这座岛有问题。这地方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儿,但确有隐情。你不也这样想吗?”
“我当然这么想。你知道我的想法。那天,伊瑟和我打算开车沿着岛路开到头,结果我俩都病了。她的情况比我还严重。”
“她不是唯一一个,根据我听到的传闻。”
“还有传闻?”
“我们都会没事儿的。”用她一节一节鼓起的手指抚摩着他的后背。用无尽的温存抚摩着。“怀尔曼会把我放在轮椅上推进屋的。一眨眼就进屋了。对不对,怀尔曼?”
他点点头,依然靠在她的胸前,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声音。
我又想了想,最终决定如她所愿。“那好吧。晚安,伊丽莎白。晚安,怀尔曼。走吧,杰克。”
助步器上附有一个小架子,杰克把手电筒搁在上面,瞄了一眼怀尔曼——依然站在那里,头埋在老太太的胸前,然后绕进打开的车门,坐上了我的车。“晚安,夫人。”
“晚安,年轻人。你是个没耐性的巴棋戏玩家,但有前途。埃德加?”她冷静的目光越过怀尔曼的脑袋和拱起的背,直视我,“现在的水流更急了。很快会有激流。你感觉到了吗?”
“噢,有。海滩还行,但内陆……”他摇了摇头,“我觉得,那可能是某种地下水污染。那也让花卉草木像混账一样疯长,哪怕这儿的气候根本不适宜植物,就连养块草坪也得每天灌溉,否则养不活。我不明白。但最好是离那儿远点。我认为,尤其是对年轻女士,她们以后还得生孩子呢,要生就得生好宝宝,没有先天不足。”
我没有什么刁钻问题要问了。后来的一路上我什么也没说。
9
回忆中,那年冬天我自己的一些事都很清晰,二月里我们回到杀手宫的那晚也同样如在眼前。两扇铁门大开着。坐在大门中央轮椅里的正是伊丽莎白本人,与那天我和伊瑟南行探险中途撤回时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那晚,她没有带箭枪,但又一次穿上了两件套毛衣(还披了件老式高中生夹克模样的外衣),大号球鞋照样伸在不锈钢踏脚板外,在雪佛兰前灯的照耀下,蓝色球面近乎黑色。放在她身边的是助步器,站在助步器旁边的是杰克·坎托里,手里擎着一支大手电。
她看到车过来了,便挣扎着要站起来。杰克先是凑上前扶她坐回去,后来见她是当真的,便把手电放在石子地上,搀着她站起来。此时,我已把车停靠在了门边,怀尔曼打开了车门。雪佛兰的头灯把伊丽莎白和杰克照得恍如舞台上的演员。“不,伊斯特雷克小姐!”怀尔曼喊道,“别站起来!我会把你推进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