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五)
也不知怎么爬到了楼梯顶,我蹒跚地站起来,挥动前臂,把所有灯都打开,跌跌撞撞几乎是小跑到画架前。画架上有好多张已完成的《女孩和船》系列。我看也不看就把它们全拨到一边,砰的一声放下空白的新画布。我的呼吸混着高热般的呻吟。汗珠顺着发尖往下坠。我抓过一块擦布,倒搭在肩头,就像女儿小时候在肩头搭块毛巾给她们拍出饱嗝时那样。我抓了一支画笔咬在嘴里,抓了第二支夹在耳后,再抓过第三支,但又放下它,改成一支彩色铅笔。从笔尖落在画布上的那一刹那开始,右臂的奇痒便开始缓泄。直到午夜前才画完,痛痒也彻底消失。只不过,那并非只是一幅画,这次是一幅巨作,画得真棒,我敢拍着胸脯自夸。真的太棒了。我真是他妈的天才画家。画面上,布朗糖果的手环锁在媞娜·加里波第的手腕上。画面上,媞娜用那双黑色大眼睛抬头看着他,天真无邪,甚至能让人恐慌。我把她的五官神色刻画得如此逼真,她的父母若瞥上一眼,肯定想去自杀。但他们永远看不到这幅画。
不行,这幅不行。
我的画几乎是那张照片的精准翻版,二月十五日之后,每份佛罗里达报纸都起码登过一次,说不定全美国的大部分报纸上也都登过。但有所不同,关键性的不同。我肯定,达里奥·南努兹将视之为里程碑式的杰作——美国初民埃德加·弗里曼特不屈不挠冲破陈腐窠臼,奋力改造布朗和媞娜,鬼斧神工终成正果——但南努兹也永远看不到这幅画。
我把画笔全部掼入洗笔筒。油彩蹭到我的手臂上,直到手肘都是(还蹭上了我的左脸颊),但清洗自己绝不是当务之急。
不像怀尔曼,我并没有随身带着我那鼓鼓囊囊的巴克斯顿老钱包;通常,我把信用卡、驾驶证和几张钞票放在前胸口袋里,这就算完事了。钱包锁在起居室书桌抽屉里。我把它取出来,在一摞名片里找到<b>斯高图画廊</b>的那张,五个小金字作成了浮雕效果。现在打电话过去肯定不是工作时间,倒也正中下怀。等达里奥·南努兹说完一长串介绍语,“哔”一声响起,我说:“您好,南努兹先生,我是杜马岛的埃德加·弗里曼特,在夕阳里画入海贝、花草的那个……”稍作停顿,我本想说“家伙”,又觉得在他听来会不妥,“那个艺术家。您说起过可以帮我举办画展。如果您还有兴趣,可否给我打个电话?”报上号码后我挂了电话,这才感觉好一点。至少,感觉自己似乎办了件正事。
我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打开电视机,想着上床前也许还能在HBO频道找部好电影看看。屋下的海贝发出的声响让人心神安宁,今晚,它们的交谈颇为文雅,细声细语。
但海贝的声音立刻被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完全淹没了,他站在灌木丛中,手握麦克风。第六频道。当下的明星人物是法庭指派给布朗糖果的辩护律师。这段讲话大概是在怀尔曼拍摄脑部照片的时候摄录的。律师看起来有五十岁,头发往后拢成马尾,但没有装腔作势的感觉。他看上去、听上去就像是被收买了。他对记者说,他的当事人将向法官供呈精神失常的证据以恳请法官判其无罪。
他说,布朗先生有药瘾和性瘾,对色情杂志欲罢不能,是个精神分裂患者。没扯到在冰淇淋和《这才是地道音乐》合辑面前毫无抵抗力什么的,但是,当然,陪审团名单还没有最终定下来。除了本地第六频道,我还看到挂有NBC、CBS、ABC、FOX和CNN的话筒。媞娜·加里波第就算赢了拼写比赛或科学竞赛,也不会引起这么广泛的报道效应,但被先奸后杀呢?你可就是全国上下无人不知的大人物喽,多了不起。每个人都知道谋杀你的男人把你的内裤藏在他的衣柜抽屉里。
“他诚实袒露了自己的诸多瘾症,”律师说,“他的母亲和继父都嗑药成瘾。童年时代就饱受家庭暴力,被无数次毒打、乃至性虐待。他曾数度进入精神疾病诊疗所。他的妻子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但她自己也有精神方面的困扰。他本来就不该在街头出现。”
“去找南·梅尔达的野餐篮。在阁楼上,我很肯定。是红色的。你会找到的。东西在里面。”
“什么东西,伊丽莎白?”
她点点头,“是的。晚安,埃德加。”
无须多言我就明白了,当下的意识又从她眼前溜走了。但怀尔曼会把她带进屋的。怀尔曼会照顾她。到他无能为力时,她也会照顾他们两个。我看着他们站在拱门下的石子路上,站在助步器和轮椅中间,她用手臂揽住他,他把头依偎在她胸前。这个记忆,清晰无比。
清晰无比。
他面对镜头。
“这是萨拉索塔的罪行,而不是乔治·布朗个人犯下的罪。我为加里波第的夭折痛心疾首,也为加里波第的家人流泪。”——他把毫无泪痕的面孔对准摄像机,好像要证明这个矛盾——“但将乔治·布朗的余生囚禁在斯达克城监狱无法挽回媞娜·加里波第的生命,更无法杜绝精神崩溃的病人因体制的漏洞而得以在公众场合自由行动、无人监管的状况。以上就是我的陈述,感谢您收看,现在,请允许我——”
他掉头就走,不管记者们吵吵嚷嚷的提问,如果我这就关掉电视或立刻换个频道,事情可能就到此为止了——至少,会有所不同。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我看着第六频道切换到演播厅画面,主持人说道:“罗耶·波尼尔是法律改革的先驱人士,曾经打赢近十场理论上绝无胜算的无偿公益官司,波尼尔说他将不遗余力在庭审时反对播放以下画面,由碧欧百货后方的保安摄像头所拍摄。”
于是,那天杀的玩意儿又开始了。孩子自右到左进入镜头。布朗从一个坡道上现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小脸看着他,显然问了他什么。就是这时候,我消失的残肢骤然狂痒起来,仿佛有一群蜜蜂蜇了上来。
我大叫起来——既出于惊讶,也因为剧痛——滚到地板上,把遥控器和盛着三明治的盘子都掀翻到地毯上,死命狂抓那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或者说,是我无法抓挠到的东西。我听见自己冲它嘶吼,让它停止,求它别痒了。但显然,只有一种办法能让它消停。撑着膝盖跪起来,我连爬带抓地向楼梯而去,膝盖一使劲,刚好磕坏了遥控器,但也把画面转到了乡村音乐频道。阿兰·杰克逊在唱《音乐巷的谋杀犯》。第二次抓着扶手爬上楼梯时,我感到右手存现。我真的可以感觉到汗津津的手掌抓在木头上,而没有如烟雾鬼影般飘过去。
10
开车让我紧张,独处良久后突然在人群中过了一天,二者都让我精疲力竭,但倒头就睡也不太可能。我查了电子邮件,两个女儿都发来了当日公报。梅琳达在巴黎染上了咽喉炎,病倒时还不忘自我安慰。伊瑟发来一个链接地址,指向北卡罗来纳州阿什维尔城的《市民时报》。我点击进去,看到有关蜂鸟团的一篇绝妙评论,他们在第一浸信会教堂露了脸,虔诚演绎了哈利路亚大合唱。还有一张照片,卡森和一个非常俊俏的金发姑娘在合唱团最前列,嘴巴大张,彼此凝视。标题如是说:<b>卡森·琼斯和布里奇特·安德森联袂献唱《您的艺术多么伟大》</b>。嗯哼。我的“如果如此”女孩写道:“我一点儿也不嫉妒。”嗯哼,嗯哼。
我给自己做了腊肠奶酪三明治(在杜马岛上三个月了,我始终没吃腻大腊肠),然后上楼去。看着《女孩和船》系列,实际上是《伊瑟和船》。想着怀尔曼问起我这些天在画什么。想起伊丽莎白在答录机上给我的漫长留言。她声音中的紧张情绪。她说过,我必须提高警惕。
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飞快地下楼去,只要不摔倒,那就再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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