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五)
“嗯?”
“颜料。在你的耳垂上。”
“哦,”我明白了,“这儿那儿都是,得花几天才能全部洗净。这次挥溅得挺厉害。”
“半夜三更的你画什么呢?”
2
杀手宫的南侧有一个玻璃房。一面窗墙对着过盛的热带树木,另一面对着钴蓝色的海湾。伊丽莎白坐在轮椅里,早餐盘搭在扶手上。认识她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被捆在座椅上。托盘上有几摊炒鸡蛋和几块吐司,看起来就像咿呀学语的小娃娃吃的饭。怀尔曼甚至要用吸管杯喂她喝果汁。屋角里的台式小电视调在第六频道。仍然是布朗,无休无止。他死了,第六频道还要鞭尸。他显然不该有什么好下场,但这种播报依然让人憎恶。
“我认为她吃得差不多了。”怀尔曼说,“我去给你炒两个鸡蛋、烘一下吐司,你陪她坐一会儿吧。”
“欣然从命,但你不用费事做我那份儿。我画到很晚,画完了又吃了一点。”一点。当然。出门前我还看到厨房水池里有只大空碗。
“不费事的。你的腿今早怎样?”
睡眠窒息症,在我听来那是个好理由,但我认为,我才是那致命的并发症。把颜料洗得差不多了,我就上楼去小粉红,看一眼半夜挑灯夜战而出的“巨作”。我想,总不会真像我蹒跚下楼吃掉一整盒麦片前所以为的那么无与伦比吧——怎么可能?毕竟是仓促而画。
但它却是好得没话说。画中有媞娜,穿着牛仔裤和洁净的粉色衬衫,背着小包。画中也有布朗糖果,也穿着牛仔裤,手抓着她的手腕。她仰脸看他,嘴巴微微开启,仿佛真的在问——你想要什么,先生?他低头看着她,纯黑色的双眼里恶意尽显无遗,但他的脸上别无他物,因为别的五官都不存在。我没有画上他的嘴和鼻。
那双眼睛下面,我的布朗糖果是一片完美的空白。
十 泡沫声誉
1
“不坏。”这倒是实话。“你呢,老伙计?”
“我很好,谢谢。”但他看起来很疲累;左眼依然红通通、水汪汪。“用不了五分钟。”
伊丽莎白已经神游天外了。我把吸杯递给她时,她只吸了一小口,便扭过头去。她的脸是那么苍老,在无情的冬日日光下显得一脸困惑。我心想,我们仨可真是凑成了举世无双三重唱:高龄老妇,大脑里埋着圆头子弹的昔日律师,截去一肢的昔日建筑商。三人的右脑壳上都有重创留下的伤疤。电视里,布朗糖果的律师——也是昔日律师了——正在呼吁全面深入调查。伊丽莎白正闭着眼睛,大概在代表萨拉索塔全体居民发表意见,干瘪的身体缩缩垮垮,前胸完全靠束缚带撑起来,她就那样睡着了。
怀尔曼带着足够我俩吃的鸡蛋回来了,我竟又吃得津津有味,真让人诧异。伊丽莎白开始打鼾。有一件事是很确凿的:如果她在睡眠中窒息,绝不会成为年轻的亡者。
“耳朵上漏了一点,朋友,”怀尔曼说,用他手里的叉子点了点耳垂。
刚坐飞机到佛罗里达时,我穿着厚厚的兜帽夹克,那天早上我徒步跛行从浓粉屋走向杀手宫时,又把它穿上了。很冷,从海湾吹来猎猎疾风,海水在空荡荡的天空下犹如生冷断钢。要是我知道那将是我在杜马岛上挨过的最后一个冷天,说不定还会挺带劲……也或许不会。我已经丧失了愉快地忍受寒冷的本领。
总之,我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把帆布袋搭在肩上,因为带着它走在沙滩上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但我从未把哪枚贝壳或别的零碎装进去。我只是拖着沉重的步子、拖着伤损的坏腿往前走,却几乎毫无感觉,我听着大风呼啸灌耳,却没有真的去听,望着鹬鸟在浪间忽隐忽现,其实根本没有看见它们。
我在想:我杀了他,就像杀了莫妮卡·格尔斯坦的狗一样毫无疑问。我知道那听来太荒诞,但——
但那听起来不像胡扯。那根本不是胡扯。
我停止了他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