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五)
大约三点半时,我重新倒回床上,一直睡到九点。醒来后觉得一身轻快,好像荡涤了一番,焕然一新。天气也很好:万里无云,比上星期暖和多了。包伽廷一家正准备回北方,但临走前两个男孩还和我痛快地玩了一把飞盘。食欲高涨,疼痛指标降低了不少。我感到自己又活在了正常人中间,真是太美好了,哪怕只有一小时也好。
伊丽莎白的病症也消失殆尽。她摆弄小瓷人时,我给她念了好几首诗。怀尔曼也在家,进过瓷亭一次,气色好得很。那天,全世界的感觉都好极了。后来我才突然想到,当我念到理查德·威尔伯关于洗衣妇的诗《爱将我们带到世界万物面前》时,乔治·“糖果”·布朗大概就在同时诱拐了十二岁女孩媞娜·加里波第。我挑中这首诗是因为偶尔在那天的报纸上看到:这首诗有望成为今年情人节最受欢迎的礼物。加里波第被诱拐的过程刚好被录了下来。根据录影带的记录,案发的准确时间是下午三时十六分,那当口,我差不多刚好抿了一口怀尔曼的特制绿茶,并摊开威尔伯的诗——我是从互联网上拷贝下来的。
十字街商场后面的码头区安装了闭路摄像头。我估计是为了监视偷窃案。但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孩子的生命被窃走了。她自右到左进入镜头,穿着牛仔裤的苗条女孩,背着一个小包。大概,她打算回家前先在商场里猫一会儿。这盘录影带在电视节目里反复播放,让人心神难安,你可以反复看到他从一个坡道上现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小脸看着他,显然问了他什么。布朗点头以示回答,便拉着她走。一开始她没有反抗,但接着——就在他们即将在邓普斯尔特店门口消失前——她试图甩开他的手。他依然紧紧抓着她,然后消失在摄像头的视野里。根据地方警察的尸检报告,那之后不到六个小时,他就把她杀了。从她尸体上可怕的痕迹来看,那几个小时对一个小女孩来说一定太过漫长,可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那几个小时,一定感觉像无穷无尽。
开始时,我将其命名为《女孩和船》,然后改成《女孩和船No.1》,其实这都不是真正的名字;画的真名该是《伊瑟和船No.1》。相比于发生在“布朗糖果”身上的事,船系列甚至更能让我在要不要展出画作的问题上铁了心。只要南努兹想办画展,我就办。不是因为我在谋求莎士比亚所谓的“泡沫声誉”(这句,我是欠怀尔曼的),而是因为我开始理解,伊丽莎白所言是正确的:最好不要让作品堆积在杜马岛上。
船系列画都很棒,大概能称得上杰作。我画完那些画时确实有这种感觉。同样,它们也是强力的苦药。我想我画第一张时就很清楚了——就在情人节的闲暇时分,就在媞娜·加里波第生命的最后一夜。
2
那个梦并不算是噩梦,但太逼真了,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只能在画布上捕捉到几分神似。不是全部,只是一些画面罢了。或许也足够了。那是夕照时分。那个梦,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些梦境,总是夕照时分。辽远的红光充溢西方,向上渐次转为橙色,再褪成诡谲的绿色,直入云霄直至天国。海湾近乎死寂般沉静,只有最微小、最滑润的卷浪如轻微的呼吸拂过海面。在夕阳炫目的反光下,那看起来就像是个巨大的眼窝,贮满了鲜血。
从如许背景里凸显出的轮廓是三桅弃船。腐烂的船帆歪斜悬挂,火红的光芒便从破洞和损缝中透射出来。船上无人存活。你只需看一眼就会知道。船上弥漫着某种不可言明的危险感,仿佛这船曾携带瘟疫,船员全部感染致死,空留这具由巨木、麻绳和帆布拼成的腐败尸体。如果有一只海鸥或鹈鹕飞越其上,肯定会坠落在甲板上,羽翼燃烧——我记得当时有过这种感触。
南·梅尔达说,我会带上野餐篮,带上小姐。
南·梅尔达还说,你知道她现在变了,如果她说那儿有什么东西,那或许……
于是,他们沿着沙滩,去了魔女岩——爹地穿的游泳衣已经不太合身了,伊丽莎白和双胞胎跟着南·梅尔达。汉娜和玛丽娅在学校里,阿黛……还是不要提她了罢。阿黛处境堪忧。南·梅尔达带上了红色的野餐篮。里面装着午餐、给女孩们预备的遮阳帽、伊丽莎白的画具,还有爹地的弩箭手枪,以及几支配套用的鱼叉。
爹地套上鳍肢,在翡翠汤里涉水走到齐膝深,说,水真冷!莉比,最好别耗太久。告诉我奇妙的宝藏在哪里。
莉比说,我会告诉你的,但你要保证把瓷娃娃给我?
一艘小划艇飘浮在四十码外。有个女孩坐在上面,背对着我。她的头发是红色的,但头发是假的——没有哪个活生生的女孩会有那样纠结如麻的纱线头发。泄露她身份的其实是那条裙子。格子图案,印着<b>我赢,你赢</b>的字样,一遍一遍重复着。伊瑟四五岁的时候就有一条这样的裙子……大约正是我在杀手宫二层楼梯口见到的全家照里双胞胎女孩的年纪。
我想要喊,提醒她别靠近弃船,但我做不到。我很无助。无论如何,那似乎也不要紧。她只是坐在可爱的小船里,荡漾在温和的红色波浪上,穿着伊瑟的格子裙,目视前方。
我从床上翻滚下来,刚好是残肢所在的右侧着地。我痛得大叫,翻身坐起来,听着屋外的海浪声声,听着地板下温柔的海贝低语。它们告诉我身在何处,却无法慰藉我。我赢,它们说,我赢,你赢。你赢,我赢。枪,我赢。水果,你赢。我赢。你赢。
消失的右臂火烧火燎。如果不让那疼痛停止,我会疯掉,办法是有,但只有一种。我走上二楼,像个疯子一样画了整整三个小时。我的桌上没有可供描摹之物,窗外见不到任何物事。我一样也不需要。全都在我脑子里。画画时,我突然觉察到:所有的画都奋力指向那里。不是小船上的女孩,她不是必需的;她或许只是增添吸引力的配角,好比勾连现实的切入点。我一路要追寻的是那艘船。船和夕阳。回想起来,我意识到这真是讽刺极了:《Hello》——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画的铅笔画——竟然最接近答案。
3
爹地说,只要有娃娃,全都是你的——抢救宝藏,应该有赏。
缪斯看到了,女孩画出来了。所以他们的未来也就定好了。
九 布朗糖果
1
过了两夜,我第一次画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