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五)
他把双手摁在眼窝上,深深地吸气、重重地呼出。然后任由手掌砰地跌落在文件夹上。
“出事时,我在堪萨斯城出差。朱莉亚每周一到周四去上班。埃斯去幼稚园。一家很不错的幼稚园。我本可以把那家幼稚园告到破产——让老板娘上街讨饭去——但我没那么做。因为即使在悲恸中我也能理解,发生在埃斯梅拉达身上的事也可能落在别的孩子头上。那都是中头彩的概率,明白吗?我们曾经和一家凡尼斯公司打过官司,我本人也参与了那次起诉,原告方的小宝宝躺在婴儿床里,抓住了拉绳,吞了下去,窒息而死。父母告赢了商家,得到了赔偿,但他们的宝宝已经死了,就算没有那根绳子,也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出现。迷你玩具车。狗牌上的名卡。玻璃弹珠。”怀尔曼耸耸肩,“埃斯吞下去的就是玻璃珠。她在做游戏的时候把它塞进了嘴,窒息而死。”
“上帝啊!怀尔曼,我真难过!”
“他们把她送到医院的时候她还活着。幼稚园的女老师给我和朱莉亚都打了电话,话都说不利索,快疯了。朱莉亚在工作室里就泪流满面,冲上车,疯了一样开车。距医院三个街区时,她和一辆奥马哈公共事业部的卡车迎面撞上。立刻身亡。而我们的女儿在二十分钟前咽了气。你替我拿着的那个玛莉奖章……是朱莉亚的。”
“是的。”
“我不但当了她的代理人,还当了她的新郎官。她赢了那官司,得了一大笔赔偿金。随后,马戏团离开了那个城镇,他们总是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但这次,他们的一名女会计没有一起走。我需要告诉你,我们有多么相爱吗?”
“不用了,”我说,“每次你提到她的名字,我就能听出来。”
“谢谢你,埃德加,谢谢。”他坐在那儿,不断点着头,双手搁在文件夹上。然后,他从后袋里拽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旧皮夹。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在这么一块岩石上坐得安稳。他翻到皮夹里放照片和重要证件的夹层,抽出一张相片,那女子黑发、黑眼,穿着白色无袖上衣,看似三十岁上下。她是个美女,让人屏息凝神、心跳骤停一拍的那种。
“我的朱莉亚,”他说道。我想接过照片,他却摇摇头,又挑中另一张。我真怕看到那张。但当他递给我时,我还是接住了。
“他们让他走上舞台,给他一张大支票,纸板做的假支票,然后他会说些语无伦次的傻话,但那还挺好的,在那种场合里语无伦次最应景了,因为那么多数字竟然都对得上,巧得实在令人他妈的发指。巧得离谱。在那种情况下,你能说的最通情达理的话莫过于‘我要去该死的迪士尼乐园’。说到这里,你能听懂吗?”
“到这里,是的。”
怀尔曼又扭头去看进出碧欧百货的顾客,那儿就是布朗糖果偶遇媞娜·加里波第的地点的正后方,然后他用痛苦和悲伤毁灭了她。
“我也赢了头彩。只不过,不是褒义的用法。事实上,我要说那是全天下最恶劣的一份霉运。上辈子,我在奥马哈是从业律师,为一家名叫‘法尔汉姆、杜林和瓦伦’的律师行打工。机灵鬼们——我猜我也是一分子——常常给公司起绰号:‘干你老母再干你再忘掉’。那其实是家很不错的企业,正大光明的。我们做正经生意,我的职位也不低。那时候,我是个单身汉,三十七岁,那是我人生中的幸运时段。后来,马戏团到镇上来了,埃德加,我说是货真价实的马戏团,有大猫表演和高空杂技。大多数表演者都是外籍人,一向如此。高空杂技团演员和家人都是墨西哥人。马戏团有个会计,叫朱莉亚·塔福勒斯,也从墨西哥来。除了管账目,她还兼任空中飞人们的翻译。”
喊她的名字时,那人用的是西班牙语发音,听来就成了——胡莉亚。
那是个缩小版的朱莉亚·怀尔曼。同样的黑发,拢住一张苍白、完美的小脸蛋。同样的深黑色眼眸。
“埃斯梅拉达,”怀尔曼说,“我的另一半心肝儿。”
“埃斯梅拉达。”我心想,从这张相片里望出来的眼睛和那张新闻照片里仰头看向布朗糖果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但或许所有小孩的眼睛都差不多。我的手臂痒起来了。早就扔进医院焚烧炉里烧成灰的那条手臂。我去抓,抓到了肋骨。一如往常。
怀尔曼把两张照片都拿回去,亲吻每一张,那匆忙而诚挚的神情令人不忍卒睹,再放回透明夹层里。他费了些工夫才对准,因为双手抖个不停。而且,我猜想,他在视力方面依然有问题。“其实你根本不用去看小滚珠上的数字,朋友,如果闭上你的眼睛,你可以听到它们一个一个滚到位:咔嗒、咔嗒、咔嗒。有些人就是够走运,哦耶!”他用舌头弹了一下上牙膛,在车厢里,那声响大得吓人。
“埃斯三岁时,朱莉亚签了一份兼职工,那个团体名叫‘找工作,解决移民问题’,办公室设在奥马哈的市中心。她帮助西班牙语移民找工作,不管他们有没有绿卡,也帮助想获得户籍的非法移民者走上正道。只是一间小店面的办公室,低成本运作,但他们做了许多实打实的工作,比那些游行啦、标语啦更实际。这当然是怀尔曼谦卑的看法。”
“我没去看马戏表演。怀尔曼偶尔看场摇滚秀而已;他可不看马戏。但彩票概率又出现了。每隔几天,马戏团里的文职人员都要伸手探入一只高帽子,抽签,看谁去买零食:薯片配酱汁,咖啡和苏打水之类的。有一天,就在奥马哈,朱莉亚抽中了那张有记号的小纸片。当她买完东西,穿过超市的停车场去取小篷车时,一辆载货卡车高速闯入停车坪,撞上了一排购物车——你知道那些车都是叠成一溜儿吧?”
“是。”
“好。嘭!小车飞出去三十码,撞到了朱莉亚,撞断了她的腿。车子从她视野的死角蹿出来,她连闪躲的机会都没有。刚巧,有个警察在旁边停车,听到了她的惨叫。他叫来了一辆救护车。还给卡车司机做了一次呼吸测试。他呼出的指标是1.7。”
“算醉吗?”
“是的,朋友。在内布拉斯加州,1.7的意思是:你不用攒够两百美元罚款,直接被判醉酒驾驶。朱莉亚听从了给她治疗的急诊室大夫的建议,找到了我们。当时在‘干你老母再干你再忘掉’公司总共有三十五名律师,朱莉亚的个人伤害案可能落在任何人手里。结果落到我这里。你看出来了吗,滚球上的数字一个接一个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