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作画(八)
“杰克吓得不轻,你也得准备好接受打击,朋友。不过,你大概已经猜到什么了……”
哔一声响起,第六个留言自动播放。仍是怀尔曼,现在他气得要命,听上去反而更像他本人了。
“该死的录音怎么那么短!潘多拉的臭屁货!唉!埃德加,杰克和我马上要去威克斯勒修道院。那儿……”他停顿了一下,才能把话说完,“她想让那儿操办葬礼。我一点前会回岛。你进屋前,务必务必要等我俩到场。我决不想添乱,但你看到那个篮子,还有留在你二楼工作室里的东西时,我希望在你身边。我不喜欢装神弄鬼,但怀尔曼不愿意在这该死的谁都能听到的录音电话里说清原由。对了,还有一件事。她的某个律师打过电话来。在录音上留言说——当时我和杰克都在天杀的阁楼上呢,他说我是她的唯一继承人。”停顿一下,“又中头彩了,”又是停顿,“所有的东西都归我了。”再是停顿,“操死我吧。”
留言就是这些。
“咖啡来了,”她说,“现在的问题是,还有多久才能吃早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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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桌上没见到怀尔曼,但他为我们预订了早上八点到十点的湾岛观景餐室。我招待了二三十位亲朋好友。大多数人是从明尼苏达飞来的。那将是人们会在其后数十年间津津乐道的大事件之一,因为那么多熟面孔竟在异国风情的环境中聚首,也因为气氛微妙至极。
故乡来的哥们都很识相,一方面,新闻晨报证实了他们在画展上的感想,萨拉索塔《先驱论坛报》和凡尼斯的《贡多拉船夫报》上的评论都不吝赞誉,但也很短小。但玛莉·爱尔在坦帕《讲坛报》上的署名文章却几乎占据了整版,字里行间热情洋溢。她准是预先就完成了大部分。她将我描述为“美国最重要的天才画家、后起之秀”。要是我妈看到,准会说——她就算说好话也会惹人嫌——收收好,再加一角钱你就可以舒舒服服擦屁股了。当然,那是她四十年前的口头禅,那时一角钱比今天的一块钱都经用。
另一方面,他们也都知道伊丽莎白的事了。报上还没登出她的讣告,只有坦帕本地的报上有一则加了黑框的短文,和玛莉的艺术评论在同一个版面上,标题是:<b>知名艺术赞助人于弗里曼特画展中病倒</b>。内文很短,只有两段,指明了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是长久以来活跃在萨拉索塔艺术界的重要人物,亦是杜马岛的常年住客,在抵达斯高图画展后不久突发癫痫,当即被送往萨拉索塔纪念医院。至于目前的状态,文章里没有提到。
“是的……”她明白,但听上去并不信服。
“等你们再见面,记住,要尽量保持中立而客观的立场。我不想让你觉得尴尬,但这儿只有我和你,所以我还是要说。床,可不是客观的立足点。”
她低头去看划水的双足。我伸手把她的脸拨向我。
“在事情没解决之前,床就是战场。如果是我,在明确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之前,甚至都不会约他吃饭。你们可以在……打个比方……波士顿大学见面。坐在公园长椅上,两人把话说清楚。你自己要想清楚,并确认他也想清楚了。然后,再吃饭。看一场红袜队比赛。或是上床,如果你觉得该做的话。这么说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去想你的性生活并不代表我认为你不该做爱。”
她哈哈大笑,让我如释重负。听到她的笑声,一个睡眼惺忪的侍应生进来问我们,是否需要咖啡。我们说要。等他去端咖啡,伊瑟才说:“好吧,爹地。指令收到。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就回学校。这个周末我有一次人类学预考,好几个同学组成了一个学习小组。我们自称为‘幸存者俱乐部’。”她紧张地看看我,“这样总行了吧?我知道你安排了好几日的活动,但现在,还有你朋友这事儿——”
明尼苏达州来的亲朋好友们都知道,在刚刚过去的那一晚中,我扬名天下,却有一位好友辞世。他们会偶尔说说笑话,爆发出笑声,又朝我瞥一眼,留意我是否介意。到了九点半,吃下去的炒鸡蛋好像沉在胃里的铁砣,我的头也痛起来了——差不多是一个月以来的头一回。
我向诸位致歉,起身上楼。我在房里留了一只小包,但昨夜没有睡在这个房间。洗漱套装包里有几片剃须刀,还有一片专治偏头痛的佐米格。如果头痛欲裂,吞下它也无济于事,但如果刚有苗头就及时服用,通常还管点儿用。我从吧台冰柜里取出一罐可乐,就着药吞下去,刚想离屋,却看到房间电话机上的灯在闪。差点儿就不管它了,可我突然想到,那或许是怀尔曼打来的呢。
结果留言竟有六七条。前面四条都是道贺,恍如落在锡皮屋顶上的小球,声声砸在我疼痛的脑海里。第四通电话是杰米打来的,我都等不及听完就摁下了6键,直接跳转到下一通。现在没心情听那些。
第五个留言,果然来自杰罗姆·怀尔曼。听上去,他又累又晕。“埃德加,我知道你早就定好了后几天的安排,要陪家人和朋友,我真他妈的不想问你这句话,但我们能不能今天下午在你屋里碰头?我们需要好好谈谈,我是说真的。杰克陪我在杀手宫这儿待了一夜——他不想让我单独守夜,这孩子简直太好了。我俩起得很早,去找她一直念叨的红色野餐篮,然后……好吧,我们找到了。就算迟,也好过永远不找,对吗?她想让你留着它,所以杰克把它送去浓粉屋。房门没有锁,而且,仔细听着,埃德加……有人进去过。”
接着,录音里只有沉默,但我听到他的呼吸声。
“别担心,宝贝,我很好。”我吻了吻她的鼻尖,心想,如果我再凑近一点,她反而看不到我有多高兴——因为她出席画展而高兴,在清晨六点能单独聊天也让我高兴,而最让我欣慰的是:在今天太阳西沉前,她就会离杜马岛十万八千里。我估计她还来得及签出机票。“那,卡森呢?”
她大概静坐了足有一分钟,呆呆地摆动水里的双腿,然后站起身,托住我的胳膊,帮我站起来。“我想你说得对。我会跟他说,如果他真的严肃对待我们的关系,就必须等到七月四日。”
决心已定,她的双眼也变得明亮如昔。
“那样一来,我就可以先把这学期撑到底,外加一个月的暑假可以清醒头脑。也可以让他演完考厄宫的最后一场演出,外加足够的时间让他理清和金发美女的关系是否真如他说的那样终结了。亲爱的老爸,这样安排您可满意?”
“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