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群山
考克罗夫特博士接着又说了一大堆类似的话。卡尔不明白为什么医生要给他讲这些,他特别不明白的是,博士述说的那些对学生时代的回忆跟现在的检查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的话,那究竟是什么目的)。他觉得心理医生在转弯抹角又不大正经地想把他往一个其实相当显而易见的圈套里引,他努力地想不要有这样的印象,但却不能不这么想。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被人袭击的……而且我觉得,伤口不那么严重。”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最后他还是打断了医生的长篇大论。
“您为什么不去医院?”
考克罗夫特博士伸出手来,又一次把甲壳虫弹下了桌子。看着他的病人不理解的眼光,说道:“我想说的是:我们必须用类似的方法来想象人的大脑。有人会认为自己的器官必然是非常复杂非常脆弱的,因为他会觉得自己的表述——不管有没有道理——是复杂而脆弱的。但是仅从心理这个层面来看,没有与这种感受相对应的东西,用螺丝刀和老虎钳就可以获得很好的结果。长话短说,对您头上的那个洞不必太伤脑筋。最危险的是出血,而且……”
“现在请您把刚才给我讲的所有内容再倒叙一遍。所有一切,您刚才叙述过的,一站一站,从您到达平顶别墅开始讲起。”
“德雷福斯事件是怎么一回事?”
“一百。”卡尔说,然后继续数数,当数到七十的时候,他听到医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相信作业完成了。考克罗夫特博士在做记录。从他的手势来看,他最后在他的记录下面画了两道横杠。他吸起左边的嘴角,又吸起右边的嘴角。然后又翻了翻前面的几页记录,说:
“好啊,您记住了这事?您很用心,就像一头猞猁一样。”
考克罗夫特博士突然不说话了,两只手还微微抬着,刚刚他用手在空中写了“电脑”两个字,并加上了引号。他弯下腰,仔细观察着闪着蓝光的甲壳虫。甲壳虫正蠕动着黑色的脚在他的面前慢慢爬着。他把一个手指按在桌面上,等着甲壳虫爬过障碍,然后用手指把它一下子弹到地毯上去了。小昆虫在地毯的纤维上艰难地爬着,马上又回到了桌子前,重新开始往上爬。
“我想我不喝。”
“西西弗斯,还是索福克勒斯,到底叫什么来着?”
考克罗夫特博士用盖上笔帽的钢笔逐点敲着他的记录,说:“好,好吧。可以了。您喝酒吗?”
“西西弗斯。”卡尔说。
考克罗夫特博士看了看他的记录,叹了口气。“好吧,”他说,“现在请您从一百往回数,每七个数为一个单位。”
考克罗夫特博士有点困惑地反复看着围着他的三样不同类型的东西:第三次爬上桌腿的甲壳虫,提问题的病人,还有他那只由骨头、肌腱、神经和肌肉构成的有点儿发红的苍白的手,正颤颤抖抖地拿着一杯波本威士忌。他把威士忌提到了嘴边。
“我不小心割的。”卡尔说着,把笨重的绷带藏到他大腿的旁边。
“德雷福斯跟我们的事情没有一点儿关系!”他用非常坚决的口气解释道,“只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台计算机当然是一台会下棋的计算机。理查德·格林布拉特。您一定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他在五六年前就开始和其他一些人一起,尝试教会计算机下国际象棋。毫无意义。但计算机科学家就是这样。德雷福斯,赫伯特·德雷福斯当时是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哲学家。他是海德格尔的学生,跟电子学没有什么瓜葛。近年来他写了不少书,特别解释了为什么现在没有而且永远都不可能有人工智能,为什么任何一个八岁的孩童的棋艺都要比这样一台穿孔系统要高。他的这些话自然使计算机科学的同事非常恼火。后来有一次格林布拉特向德雷福斯发出挑战,请他跟自己的计算机对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台计算机有一个好听的艺名,叫麦克·哈克。这个哈克把整个哲学系敢于接受挑战的人都杀得片甲不留。就这样,德雷福斯作为输给一堆铜线的第一人,被令人可疑地载入了史册。这个名声当然比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差多了,但不管怎么样也算出了名。听说从那以后,他反对机器世界的著作比以前更加论点强硬,不加妥协……”
“不那么严重。”考克罗夫特博士用舌头把一块咬下的指甲推到嘴唇边,然后吹掉了,他点了点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一会儿可以帮您看看。您的手怎么回事?”
卡尔看到一只闪着蓝光的甲壳虫,就在他的脚尖前面,正顺着桌腿曲曲弯弯地往上爬。“好吧。海伦和我到了平顶别墅。之前我们开车经过了塔吉特。再之前我们在沙漠里。再之前我在加油站遇到了海伦。加油站里还有那辆德国旅游者的白色大众汽车。再之前我沿着大路跑了许久。再之前他们抢了我的钱包。两个嬉皮士。再之前我埋在沙里,开着吉普车的男人在上面开来开去,四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再之前我在挖沙子。再之前我在沙丘里奔跑。再之前我穿过了仓库的大门……”
考克罗夫特博士垂着脑袋坐在那里。一丝不易发觉的冷笑把他的络腮胡子拉向脸颊两侧。
“一切,而且请倒叙。”
“一个奇怪的国家。奇怪的昆虫。但我本来想说的是,我在读大学期间一直对控制论感兴趣,当然懂得很少。我是读人类科学的,但觉得计算机非常吸引人,那里的人也是。而且,老实说,我当时爱上了一个女孩,据说是个天资很高的工程师。如果您觉得我过于跑题,请告诉我。不管怎么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修理一台计算机。这是我第一次吃惊地看到这类机器的内脏。积满灰尘的机壳里,满是绿色的和褐色的线路板,四周围绕着彩色的电线,形成了计算机的血液循环。她一只脚踩在一个翻倒的木箱上,用螺丝刀把一根电线从固定螺栓下拽了出来,从晶体结构中取出什么,又把什么东西焊接到什么地方,最后把所有部件都拖回到摇摇晃晃的架子上去。不到三十秒钟,计算机又恢复运转了。”
“所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