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大海
“我的同事波利多里奥。”卡尼萨德斯介绍说,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伸了过来,把警官吓了一跳。
裹着白色的毛巾浴衣,海伦悄悄溜过学生宿舍的走廊,耷拉着脑袋爬了两层楼梯,来到她最好的朋友米歇尔·范德比尔特的宿舍门口。她敲起了门。米歇尔可能也算不上海伦最好的朋友,但肯定是她认识最久的朋友。她们两个小学的时候就认识了,从交朋友的第一天起,两个女孩间就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不可逆转的主宰关系。
“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认识您!我真希望我的生活也能像您的那样激动人心。您为什么从来不穿您那套漂亮的制服?您难道担心会因此把我的宅第变成一个名声不好的场所?”
她的计划并没有泡汤。凌晨一点钟,有人用手指轻轻抓挠学生宿舍的木头门。“保罗·纽曼”手中捧着一束像是从墓地里偷来的花。看到海伦不经意把花丢到了水盆里,之后又打开了一瓶酒时,“保罗·纽曼”顿时松了口气。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保罗·纽曼”一边抽泣一边向海伦坦白,他实际上已经有了一个未婚妻。海伦对此只是耸了耸肩。从此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他收集古代兵器。在抵达塔吉特不久他就成立了一个同性恋军体联合会之类的组织。他为一群十二岁的男童在马赛特别定制了白色的裤子和光鲜耀眼的裙服,还为他们配备了足以乱真的玩具枪支。在附近的荒漠里,作为这支小部队的最高指挥官他组织了一场准军事演习。演习中的主要科目是耐力长跑、身心考验、烈日下操练以及速脱小裙服。这两位作家一会儿是好友,一会儿又势不两立。无论在哪一个阶段,他们都相互挑拨对方与其家中那些身材娇小肤色黝黑的男童佣之间的关系。
录像放映后的这一天对米歇尔而言很是特别,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看到自己女友软弱的样子。一个痛苦欲绝的小可怜拖着鞋子,裹着白色浴衣来到她的宿舍房间,问她有没有花草茶,向她寻求安慰。米歇尔抑制不住地沉浸在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中,不禁往海伦的伤口上撒盐,“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她大声说道,“一开始肯定是很震惊,我也一样,就像我第一次不经意听到录音带里自己的声音一样。当然对你而言还有那些动作,再加上表情,实际上,如果坦率地说……当然,当我们回顾过去的这些年……这其实就是友情的意义所在……最后也就习惯了。我现在就没有任何问题。”
此时打开大铁门的正是这样的一个只穿着一条黄色体操短裤的男童。楼前的花园被火把照得通亮,边上的大树黑影模糊不清。波利多里奥有点害怕地跟在卡尼萨德斯身后。他们走进一个大厅,大厅的楼梯雄伟壮观,一扇高耸的大门通向花园。男人们穿着西装,女人们穿着伊夫圣罗兰品牌的时装。身着体操裤、托着银盘的男童们穿梭于客人中间,给他们递上食物和饮料。晚会的主人却不见踪影。
这一天,米歇尔对她的朋友产生了一种夹杂着畏惧的敬佩。此后很多年,她对海伦的这种感情一直都没有变。有的时候,特别是在青春期的那段时间,米歇尔对海伦的感情,除了敬畏,也还有一些其他时常变换的情绪,比如不解、着迷、愤怒、嫉妒、故意的冷淡甚至怜悯……但这些复杂情绪过后,是她对海伦更强烈的敬畏和喜爱——而所有这些感情之所以不断升级,正是因为这些矛盾情感的接收体好像从来都没有觉察到其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
卡尼萨德斯向周边的人频频打着招呼。波利多里奥双手叉在胸前跟在他的后边。因没有正式的介绍或者老套的繁文缛节,人们只能靠猜测来判断,面对的是一个政府的高官,还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学者,或是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精神失常的病人。而这对于波利多里奥这样一个还比较看重社会等级的人而言,相当吃力。
“有一本帮助记忆的手册,”卡尼萨德斯说,“那里的东西看上去就像象棋的棋子一样。”
在她的学业结束时,她已经流过两次产,交往了三个或是四个警察男朋友,在空手道的两种流派中她已经达到黑带级水平,却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自己以后的生活。她高凸的颧骨、嘴角和眼角的第一道小细纹,让她的脸有了一丝坚毅。虽然这不是她以前为磨炼自己而刻意想要的那种坚毅,但也并不完全不适合她。她开始化妆装扮自己。
据波利多里奥所知,卡尼萨德斯的熟人圈子里有许多美国人,这些美国人有三个共同点:他们做的事情似乎都跟艺术有关,都跟毒品有关,还都跟病态的性生活有关。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两位作家,为方便把他们区分开来,卡尼萨德斯给他们分别起了个外号:一位叫逗笑脸,另一位叫哭丧脸。两人都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逗笑脸享有这一声誉的时间要长一点,哭丧脸最近才排上号,但却是暗中有力的夺标者。
虽然她的努力是徒劳的,但她并没有放弃空手道。大学里的空手道课被停了以后,她去了一个专业的体育会馆。她是那里唯一的女性,引起了班里所有其他学员的无一例外的关注。他们差不多都是附近一所警察学院的警察。
逗笑脸是佛蒙特州人,但他并不怎么把自己看作是美国人。按照他的看法,他的特质更符合高贵欧洲人的类型。他身着来自巴黎的西装,他对任何技术创新产品都怀有浓厚的兴趣,他蔑视他的同行们使用的那种落后的手抄笔记本。他恪守纪律,每天都用一台黑色的旅行打字机敲打出刚好四页的文稿,每晚又在滨海路上尝试打破当地男妓们的西西里防御。
最后范德比尔特太太终于给一位兽医打通了电话,兽医建议结束小家伙的生命来消除它的痛苦。太太把话筒举得高高的,大声重复着兽医的话并带着求助的眼光环视四周。但是范德比尔特家里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最后还是海伦打破僵局勇敢地站了出来。她用扫帚轻轻地把小家伙拨进了一个塑料袋中,双膝跪下压住了开口处,拿起一卷《不列颠百科全书》往塑料袋上压了很久,直到塑料袋从三维立体变成了二维平面。之后海伦和米歇尔一起把压成片儿的小家伙埋在了花园里。范德比尔特太太躲在窗帘后哭了起来。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助餐的那些菜肴名称。大厅的墙上挂着一些不知是什么风格的绘画作品,酒吧周围的地上撒着一些锯末,一只挂着金色项圈的小毛绒动物在客人们的脚边穿来穿去。波利多里奥实在说不清,这到底是一只小狗,还是一只大老鼠,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当年八岁的海伦,自己并没有养过宠物,除了在笼子里,也从未见过这种鸟。海伦小心翼翼地把小家伙捡了起来,用一只手指托起它的小脑袋。但它的小脑袋随即又耷拉了下去。海伦建议把小家伙放到床上,或者用火柴棍把它的脊柱固定起来。但是没有人作出任何反应。最后海伦只好一个人走到范德比尔特家的客厅,查起了百科全书。她查看了金丝雀的相关内容,从紧急处置、颈椎摔伤和骨折,一直看到下肢瘫痪。她让米歇尔最好去给医生打个电话,或者去找一位家里也养这种鸟的朋友。
卡尼萨德斯马上找到了几个老熟人在那里聊天。波利多里奥心不在焉地站在他们旁边,但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他从一个穿着体操裤的男童那里拿了一杯香槟,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站在不远处的一位一袭白衣的女性吸引住了。苗条的身材,金黄的头发,圆润的酥胸!但是这个女人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她的表情给人的感觉有点古怪。她的周围站着几个美军军官在全神贯注地听她讲话,女人每缓缓地吐出一个句子,他们都发出一阵显得有点过于殷勤的笑声。
当年的金丝雀事件可以说是两人关系中的一个最早且最具说服力的佐证。大约是在小学三年级或者更早的时候,当时两个人正坐在堆满玩具的地板上玩,突然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可怕的叫喊声。叫喊声是米歇尔的弟弟发出的。几秒钟后她们看到一只毛绒绒的黄色小家伙跳过门槛蹦进了房间,小脑袋无精打采地向一侧耷拉着。米歇尔害怕得跳了起来,小家伙就像被大风吹起一样给撞到了一边,沿着走廊一直滚了出去,眼看就要危险地滚到楼梯边上。海伦一脚挡住了它的去路。而此时,米歇尔的弟弟神经质似的跑来跑去,范德比尔特夫人则像失去知觉一样瘫在了椅子上,连连摆手。米歇尔对海伦大声叫道:“快去帮帮它!快去帮帮它吧!”
有一段时间海伦曾经试图用一个口授录音机把自己的口语训练得语速更快、口齿更清晰,但以失败告终。同时她想通过一种体育锻炼来改掉自己动作矫揉造作拖拖拉拉的毛病。但她又觉得这样的一种体育锻炼方式可能不能给她带来快乐,或是不适合她的身体。最后她选择了空手道。作为仅有的两名女性报名者中的一名,她在大学学起了空手道。四周后,她发现,生活中有许多东西是可以改变的,唯独生理上的某些东西无法改变。海伦变得更为强健和灵活,但是这并没有改变她动作矫揉造作、拖拖拉拉的毛病。她是穿着道服的玛艾、侧踢腿的玛艾、垫子上的玛艾。那是段让人沮丧的时光。
他喜欢国际象棋。为什么他对国际象棋如醉如痴,原因不大清楚。他的棋艺顶多是业余水平,而且没有什么长进。在他的上一本书里有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从黑暗的社会底层爬上来的神秘英雄运用超群的智力,以b2-b4的开局,并在中局牺牲了皇后的不利情况下,最终轻松地击败了一名塞尔维亚大师。《纽约时报》的一位书评家对此评论说,在同一作者的另外两部作品中他也曾读到过同样的或类似的场景。十四天后,时报编辑部收到了一个寄自非洲的航空小包裹,里面只有一只腐烂的老鼠。
海伦对米歇尔长篇大论的具体内容并没有听进去,她唯一的感受是米歇尔说话的冗长。她对自己说,如果有人能就一件事喋喋不休地说上两个小时,那这件事不可能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哭丧脸与之不同,他更喜欢男性题材。他身材瘦高,属于那种体弱多病的类型。他曾得过肺结核,因没有完全治愈,带来的后果至今令他痛苦不堪。他有哲学博士的头衔,在社交圈子里却不大愿意提及此事。在他最有名的一张照片里,他戴着拳击手套。在其次有名的一张照片里,他站在塔吉特的沙滩上,脱下裤子对着同行逗笑脸的大作《象棋舍后取胜战法》撒尿。
在大学课堂上米歇尔并不擅长发言,但在私下里,当说些内心深处的真心话时,她却能长篇大论。即使是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能不间断地说上近两个小时,比如她所说的录音带事件。要是说起失恋、挫折,或是家里小猫的病,她能说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