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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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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德格伦来到绿洲的前后经过并没什么特别的。他乘火车来到塔吉特,在那里他套上了一件当地的传统长袍,贴上了可笑的胡子,坐进一辆和别人合租的出租车,一言不发地来到了沙漠。在距离廷迪尔玛几公里的地方出租车抛了锚,伦德格伦为了赶时间,搭了一辆驴车。他给了驾车的人一点小钱,让他穿过一条指定的小巷。接着他让驴车一直在周围绕了好多圈,最后在离前面所说的小巷两个街区的地方,在一个破旧的小酒吧门前他下了车。小酒吧的上面是一间通常租给潦倒的小商贩们住的破旧小屋。牌子上用阿拉伯语和法语写着,这间小屋现在是空房。伦德格伦本来预订了当地的二星级酒店,但他不是外行。他让房东带他去看房间。

女房东差不多年近百岁,她带伦德格伦来到房子的一楼。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两只眼睛不如说是两个洞。她的下巴一直都在颤动着,两个深陷的嘴角边流出黑色的液体。她打开一扇低矮的门,门后面是一个洗脸盆和一个床垫,房间里没有电,成排的蟑螂在地上爬动。伦德格伦友好地笑了笑,并预付了两周的房钱。他不在乎这些害虫。老样子了,哪里有阿拉伯人,哪里就有害虫。他打开一卷塑料薄膜,在老妇人的帮助下,铺开在床上,并在耷拉下来的薄膜边上涂了层土褐色的强效胶水。接着他在房间里喷了飞力托杀虫剂,之后关上房门。本来活着的都死了。

老妇人并没有关注这些事。她请伦德格伦到厨房里吃点儿什么,但他礼貌地拒绝了。老妇人从围裙下抽出一瓶自己酿的烈酒,但他说出于宗教的原因不能喝酒。之后老妇人又请他喝咖啡,现磨的咖啡,还要给他提供一辆租来的车,向他介绍一个妓女和她自己的孙女。这是一个个子矮小的女孩,肯定还没十岁!她薄薄干裂的嘴唇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来暗示亲人间的那种诱人的活泼和清新。伦德格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老妇人,往她手里塞了点小费,让把房门钥匙给他。他告诉老妇人,他的名字叫海尔利希克菲,就是漂亮箱子的意思,但让她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他梳理了一下嘴唇上方的胡子,然后就出了门,走向了死亡。

第八章 舷梯上

在她的学业结束时,她已经流过两次产,交往了三个或是四个警察男朋友,在空手道的两种流派中她已经达到黑带级水平,却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自己以后的生活。她高凸的颧骨、嘴角和眼角的第一道小细纹,让她的脸有了一丝坚毅。虽然这不是她以前为磨炼自己而刻意想要的那种坚毅,但也并不完全不适合她。她开始化妆装扮自己。

米歇尔建议她要听从自己的内心。但和她的朋友相反,海伦发觉不了自己的内心。她不喜欢那种小市民的生活方式,如果能把她的感知方式和强度和其他人比较一下,虽然这对大部分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而言不怎么可能,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冷漠。让其他人陶醉痴迷的东西,对她来说不过像看到一张印象派明信片、一窝新生的小猫,或是格蕾丝·凯利的订婚一样索然无味。一个不懂得注意观察的人会以为她生性对生活缺乏热情。但她的白日梦里却充满着奇特的画面:一个消防员从燃烧着的房子中艰难地救出两个满脸通红的孩子,房子在他身后轰然倒塌……一个飞行员,手中挥舞着他的牛仔帽,叉开双腿骑在原子弹上……斯巴达克斯被钉在十字架上,简·西蒙斯在一旁哭泣……“我的爱人,死去吧,现在就死去吧。”……她喜欢英雄主义题材。

第七章 伦德格伦

故事中并不一定要有中国人出场。

——罗纳德·诺克斯(英国侦探小说家)

裹着白色的毛巾浴衣,海伦悄悄溜过学生宿舍的走廊,耷拉着脑袋爬了两层楼梯,来到她最好的朋友米歇尔·范德比尔特的宿舍门口。她敲起了门。米歇尔可能也算不上海伦最好的朋友,但肯定是她认识最久的朋友。她们两个小学的时候就认识了,从交朋友的第一天起,两个女孩间就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不可逆转的主宰关系。

当年的金丝雀事件可以说是两人关系中的一个最早且最具说服力的佐证。大约是在小学三年级或者更早的时候,当时两个人正坐在堆满玩具的地板上玩,突然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可怕的叫喊声。叫喊声是米歇尔的弟弟发出的。几秒钟后她们看到一只毛绒绒的黄色小家伙跳过门槛蹦进了房间,小脑袋无精打采地向一侧耷拉着。米歇尔害怕得跳了起来,小家伙就像被大风吹起一样给撞到了一边,沿着走廊一直滚了出去,眼看就要危险地滚到楼梯边上。海伦一脚挡住了它的去路。而此时,米歇尔的弟弟神经质似的跑来跑去,范德比尔特夫人则像失去知觉一样瘫在了椅子上,连连摆手。米歇尔对海伦大声叫道:“快去帮帮它!快去帮帮它吧!”

当年八岁的海伦,自己并没有养过宠物,除了在笼子里,也从未见过这种鸟。海伦小心翼翼地把小家伙捡了起来,用一只手指托起它的小脑袋。但它的小脑袋随即又耷拉了下去。海伦建议把小家伙放到床上,或者用火柴棍把它的脊柱固定起来。但是没有人作出任何反应。最后海伦只好一个人走到范德比尔特家的客厅,查起了百科全书。她查看了金丝雀的相关内容,从紧急处置、颈椎摔伤和骨折,一直看到下肢瘫痪。她让米歇尔最好去给医生打个电话,或者去找一位家里也养这种鸟的朋友。

最后范德比尔特太太终于给一位兽医打通了电话,兽医建议结束小家伙的生命来消除它的痛苦。太太把话筒举得高高的,大声重复着兽医的话并带着求助的眼光环视四周。但是范德比尔特家里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最后还是海伦打破僵局勇敢地站了出来。她用扫帚轻轻地把小家伙拨进了一个塑料袋中,双膝跪下压住了开口处,拿起一卷《不列颠百科全书》往塑料袋上压了很久,直到塑料袋从三维立体变成了二维平面。之后海伦和米歇尔一起把压成片儿的小家伙埋在了花园里。范德比尔特太太躲在窗帘后哭了起来。

这一天,米歇尔对她的朋友产生了一种夹杂着畏惧的敬佩。此后很多年,她对海伦的这种感情一直都没有变。有的时候,特别是在青春期的那段时间,米歇尔对海伦的感情,除了敬畏,也还有一些其他时常变换的情绪,比如不解、着迷、愤怒、嫉妒、故意的冷淡甚至怜悯……但这些复杂情绪过后,是她对海伦更强烈的敬畏和喜爱——而所有这些感情之所以不断升级,正是因为这些矛盾情感的接收体好像从来都没有觉察到其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

现在伦德格伦碰到一个问题。他死了。当他在廷迪尔玛东部的阴沟中被人拽着四周缝着线的鞋帮拖出来的时候,只有从他的衣服样式才依稀可以看出他是个欧洲人。玩耍的孩子发现了他的尸体,四个男人把他挖了出来。没有人知道死者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来到绿洲的以及他为何来到绿洲。没有人发现他下落不明而报警。

公社里发生血腥屠杀才过去三周,又一起针对白人的暴行,让沙漠中的居民很是激动兴奋。他们用指尖和小木棍捅遍了他的西装口袋,却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其实是什么也没找到。他们把尸体重新扔到阴沟里,注定了他不再被人发现的命运。

一个图阿雷格部落的老人,因患有河盲症,要靠小孩们用扫帚柄拉着他才能四处游走。好几天来他站在犯罪现场边,讲述着那个可怕的故事,以换来别人给他的一丁点儿小费,或是一把开心果、一杯烧酒。他的眼睛是黄蓝色的,但里面却没有了瞳孔。他眨巴着眼睛越过听众的头顶望着远方,发誓称,在发现尸体的前一天,他在沙漠里被天空中发出的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吓了一跳。陪伴在他身边的小孩都害怕得牙齿咯咯作响,膝盖颤颤发抖。而他,当年穆沙·阿美斯丹领导下的勇士,毫不费力就认出了这是F-5战斗机发出的超音速巨响。他的判断没错,孩子们告诉他,这时蓝天中确实划过一道飞机飞过的很细的痕迹,在飞机尾迹的中间,一个金黄色的降落伞打开了。这只降落伞和它的影子在卡珐依山崖的上空像是一对雄鹰一样盘旋着。过了不一会儿,有一个穿着高档西服的男人,从山上爬了下来,爬到一片杂乱不堪的棚屋房之后,就不见了。

听众特别喜欢有关降落伞的那一段。之后老人又编造出来一辆跑车、一个特工和四个手里拿着铁棍的男人。但过了几天之后,所有的人都已经听过了这个故事,老人没有办法再靠讲故事挣钱了。人们纷纷散去。

事实是这样的:根本就没有降落伞,也没有铁棍。事实是:谁也没有见到任何什么特别的东西。在整个绿洲里只有一个人知道一点底细,但是她什么都不说。这个人是伦德格伦来到这里后的女房东,她之所以什么都不说,是因为在她出租的小屋里,有一个装满珍贵东西却没人认领的行李箱。

录像放映后的这一天对米歇尔而言很是特别,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看到自己女友软弱的样子。一个痛苦欲绝的小可怜拖着鞋子,裹着白色浴衣来到她的宿舍房间,问她有没有花草茶,向她寻求安慰。米歇尔抑制不住地沉浸在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中,不禁往海伦的伤口上撒盐,“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她大声说道,“一开始肯定是很震惊,我也一样,就像我第一次不经意听到录音带里自己的声音一样。当然对你而言还有那些动作,再加上表情,实际上,如果坦率地说……当然,当我们回顾过去的这些年……这其实就是友情的意义所在……最后也就习惯了。我现在就没有任何问题。”

在大学课堂上米歇尔并不擅长发言,但在私下里,当说些内心深处的真心话时,她却能长篇大论。即使是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能不间断地说上近两个小时,比如她所说的录音带事件。要是说起失恋、挫折,或是家里小猫的病,她能说得更久。

海伦对米歇尔长篇大论的具体内容并没有听进去,她唯一的感受是米歇尔说话的冗长。她对自己说,如果有人能就一件事喋喋不休地说上两个小时,那这件事不可能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有一段时间海伦曾经试图用一个口授录音机把自己的口语训练得语速更快、口齿更清晰,但以失败告终。同时她想通过一种体育锻炼来改掉自己动作矫揉造作拖拖拉拉的毛病。但她又觉得这样的一种体育锻炼方式可能不能给她带来快乐,或是不适合她的身体。最后她选择了空手道。作为仅有的两名女性报名者中的一名,她在大学学起了空手道。四周后,她发现,生活中有许多东西是可以改变的,唯独生理上的某些东西无法改变。海伦变得更为强健和灵活,但是这并没有改变她动作矫揉造作、拖拖拉拉的毛病。她是穿着道服的玛艾、侧踢腿的玛艾、垫子上的玛艾。那是段让人沮丧的时光。

虽然她的努力是徒劳的,但她并没有放弃空手道。大学里的空手道课被停了以后,她去了一个专业的体育会馆。她是那里唯一的女性,引起了班里所有其他学员的无一例外的关注。他们差不多都是附近一所警察学院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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