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大海
卡尼萨德斯马上找到了几个老熟人在那里聊天。波利多里奥心不在焉地站在他们旁边,但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他从一个穿着体操裤的男童那里拿了一杯香槟,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站在不远处的一位一袭白衣的女性吸引住了。苗条的身材,金黄的头发,圆润的酥胸!但是这个女人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她的表情给人的感觉有点古怪。她的周围站着几个美军军官在全神贯注地听她讲话,女人每缓缓地吐出一个句子,他们都发出一阵显得有点过于殷勤的笑声。
“我的同事波利多里奥。”卡尼萨德斯介绍说,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伸了过来,把警官吓了一跳。
“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认识您!我真希望我的生活也能像您的那样激动人心。您为什么从来不穿您那套漂亮的制服?您难道担心会因此把我的宅第变成一个名声不好的场所?”
开头的几句话波利多里奥没有听清,他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这个满手老年斑的人显然是逗笑脸。这是一个高大的秃头男人。不管怎么说,这个人身上无可否认有一种征服人的东西。波利多里奥站在那里还想恭维地说上几句表示敬意的话(“我刚刚读完您最新出的书。”“您的派对就像一部精彩的文学作品一样令人兴奋。”“我真的希望我的生活能像您的书那样激动人心。”),逗笑脸早就转向其他客人,继续带着那种具有征服力的语气滔滔不绝。
“我试了。告诉我,谁住在这儿?”
“有一本帮助记忆的手册,”卡尼萨德斯说,“那里的东西看上去就像象棋的棋子一样。”
据波利多里奥所知,卡尼萨德斯的熟人圈子里有许多美国人,这些美国人有三个共同点:他们做的事情似乎都跟艺术有关,都跟毒品有关,还都跟病态的性生活有关。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两位作家,为方便把他们区分开来,卡尼萨德斯给他们分别起了个外号:一位叫逗笑脸,另一位叫哭丧脸。两人都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逗笑脸享有这一声誉的时间要长一点,哭丧脸最近才排上号,但却是暗中有力的夺标者。
逗笑脸是佛蒙特州人,但他并不怎么把自己看作是美国人。按照他的看法,他的特质更符合高贵欧洲人的类型。他身着来自巴黎的西装,他对任何技术创新产品都怀有浓厚的兴趣,他蔑视他的同行们使用的那种落后的手抄笔记本。他恪守纪律,每天都用一台黑色的旅行打字机敲打出刚好四页的文稿,每晚又在滨海路上尝试打破当地男妓们的西西里防御。
他喜欢国际象棋。为什么他对国际象棋如醉如痴,原因不大清楚。他的棋艺顶多是业余水平,而且没有什么长进。在他的上一本书里有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从黑暗的社会底层爬上来的神秘英雄运用超群的智力,以b2-b4的开局,并在中局牺牲了皇后的不利情况下,最终轻松地击败了一名塞尔维亚大师。《纽约时报》的一位书评家对此评论说,在同一作者的另外两部作品中他也曾读到过同样的或类似的场景。十四天后,时报编辑部收到了一个寄自非洲的航空小包裹,里面只有一只腐烂的老鼠。
波利多里奥蔑视她们的营生,为他和她们做的那些事感到羞愧,但常常又过于胆怯去提出他本来想要的东西。吸引他更多的是那里的气氛,那种和日常生活不知不觉的偏离,那种对社会秩序和规则的冒犯,虽然就他的职业而言,这本来是应该加以抵制的。说到头来最重要的还是那种无以言说的激动。
他很愿意跟那里的女人聊天。这样的谈话可以让他进入一种奇特的状态,让他知道,无论他想跟这些女人做什么,只要他想,都可以做到。每次在去港口街区的路上,这种激动的心情就会如约而至,而带着这样的一种心情,波利多里奥又总是会联想到一种道德上的堕落。这是一种让人深深感到不安的东西、一种近似魔鬼般的东西,对于他这样情感简单的人来说,这样的东西本身就让他喜欢:我的人格也许还有未被发现的层面?没准儿可能是会吞没我的深渊?只不过,他关于魔鬼缠身的种种想法,也并不比那些女性杂志介绍的心理分析要高明多少。
相反,或者说也是为了减轻一些对良心的谴责,他给他喜欢的女人提供一些从物证库房带来的珍贵的化学品、政府文件和搜捕令。虽然其他警察也逛妓院,和他没什么两样,但他还是感到有那么一点可怕、堕落和可耻。而最可怕的也许是,这份堕落耗去了他三分之二的税后工资。尽管多余但还是要提一句,波利多里奥的妻子生活非常简朴,而且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在两位警官一起审问阿玛窦的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去港口街区。卡尼萨德斯让波利多里奥晚上不要安排活动,但又没有告诉他另外有什么安排。波利多里奥不大情愿地接受了他的建议。
“我不去那些该死的美国佬那里,”当看到卡尼萨德斯穿着他那套最好的西服出现在自己面前,波利多里奥说,“求你不要去那些该死的美国佬那里!”而卡尼萨德斯却答道:“你不要这样故作姿态好不好。”
哭丧脸与之不同,他更喜欢男性题材。他身材瘦高,属于那种体弱多病的类型。他曾得过肺结核,因没有完全治愈,带来的后果至今令他痛苦不堪。他有哲学博士的头衔,在社交圈子里却不大愿意提及此事。在他最有名的一张照片里,他戴着拳击手套。在其次有名的一张照片里,他站在塔吉特的沙滩上,脱下裤子对着同行逗笑脸的大作《象棋舍后取胜战法》撒尿。
他收集古代兵器。在抵达塔吉特不久他就成立了一个同性恋军体联合会之类的组织。他为一群十二岁的男童在马赛特别定制了白色的裤子和光鲜耀眼的裙服,还为他们配备了足以乱真的玩具枪支。在附近的荒漠里,作为这支小部队的最高指挥官他组织了一场准军事演习。演习中的主要科目是耐力长跑、身心考验、烈日下操练以及速脱小裙服。这两位作家一会儿是好友,一会儿又势不两立。无论在哪一个阶段,他们都相互挑拨对方与其家中那些身材娇小肤色黝黑的男童佣之间的关系。
此时打开大铁门的正是这样的一个只穿着一条黄色体操短裤的男童。楼前的花园被火把照得通亮,边上的大树黑影模糊不清。波利多里奥有点害怕地跟在卡尼萨德斯身后。他们走进一个大厅,大厅的楼梯雄伟壮观,一扇高耸的大门通向花园。男人们穿着西装,女人们穿着伊夫圣罗兰品牌的时装。身着体操裤、托着银盘的男童们穿梭于客人中间,给他们递上食物和饮料。晚会的主人却不见踪影。
卡尼萨德斯向周边的人频频打着招呼。波利多里奥双手叉在胸前跟在他的后边。因没有正式的介绍或者老套的繁文缛节,人们只能靠猜测来判断,面对的是一个政府的高官,还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学者,或是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精神失常的病人。而这对于波利多里奥这样一个还比较看重社会等级的人而言,相当吃力。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助餐的那些菜肴名称。大厅的墙上挂着一些不知是什么风格的绘画作品,酒吧周围的地上撒着一些锯末,一只挂着金色项圈的小毛绒动物在客人们的脚边穿来穿去。波利多里奥实在说不清,这到底是一只小狗,还是一只大老鼠,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警车挂着一挡沿着海滨山脉的盘山路慢慢往上开去,停在了一栋豪华的别墅门前。那里已经停满了黑色轿车和白色轮胎的敞篷车。别墅的主人是两位美国作家中的一位。两人平时都住在城里。别墅四周是一道很高的白色围墙,入口是一座超大规模的装饰风风格的艺术造型。平时常有游客在那里照相。大门由两根仿古埃及的圆柱组成,前面是两个大理石材质的孩童雕像,他们身材纤柔,双脚一前一后悬在空中,就像要跑去约会一样。左边的男童肘窝里夹着一把锤子和一把三角尺,脸上洋溢着微笑。右边的男童手里拿着一根鞭子和一个网兜,额头上一道深深的沟纹似乎表达着一种无以言状的愤怒。在这座别墅建造三十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象征性的符号究竟要表达什么。
从围墙那边传来派对酒杯的叮当声和人们的欢笑声。波利多里奥叹了口气问他的同伴,住在这里的是两位作家中的哪一位。
“别说话。”卡尼萨德斯拉了一下门铃。
“我真的想知道。”
“那就去读一本他们写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