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
百感交集之下,吴掌柜的嗓音愈渐沙哑,说到最后,竟微微颤抖起来。陶展文凝神倾听,不作打断。终于,豆大的泪珠从这位中年男人的眼角涌出,滑过面颊,他伏在桌面上,无声抽泣。陶展文轻拍男人颤抖的肩头:“吴掌柜,不早了。逝者已逝,回家好生歇息吧。”
“他哪会与我们说,杜掌勺或许知晓。”
陶展文扫了眼手表,笑道:“这才9点,你们紧张个什么?或许是去看电影了。”
吴钦平一面说话,一面手执铅笔,或横或竖,或长或短,或浓或淡,恣意地涂鸦着一个个几何图形。他的思绪,一定正随着纵横交错的笔画而运转,让人无从猜测。他继而道:“上天真对杜自忠不公呀!他年长我许多,我从前便受了他不少照顾。杜掌勺他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说来你或许不信,他还画得一手好画。”
老朱瞥了眼接待室那头,严肃道:“陶兄弟,这回事情可闹大了!纯小姐和世治少爷下午就出门了,到这会儿还不见回来。”
说得动情,酒劲儿上涌,“饮平”掌柜又操起那一口特有的大舌头:“初来日本那阵子,我在荣町一家叫益成的公司工作,那时,同顺泰也在荣町,两家是邻居。杜掌勺从那时起,便在同顺泰办事。每逢日本的节日,他总是天未亮就把我从好梦中拽起,使唤我去领事馆看国旗。我当时就雏儿一个,任谁都对我颐指气使,但我服气的,就只有杜掌勺一人!”
“我前些天听你们少东家说,这同顺泰,只是表面光鲜,实则是举步维艰了?”
持有最合理作案动机的嫌疑人,竟第一个被排除在外。但仔细想想,那屋顶可没有落脚之处,要神鬼不知地在上头潜伏两小时谈何容易。这一推论,还是有诸多漏洞的。
“无稽之谈!”吴掌柜一语否定,“公司如今是如日中天,偶尔战略性亏损是难免的。老东家除了这同顺泰的生意,还揽有其他‘私活儿’。”
“唔……”晌午时分,女孩儿在离开客厅前那别有意味的回眸,重现在陶展文脑海中。女孩儿曾为扑朔迷离的案情指出一条道路,但就现状而言,这条路怕未必走得通——作案后登上屋顶,待众人赶到现场,再趁乱爬下——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实现这一连串动作的,就目前看来,便只有一郎一人。然而这唯一的嫌疑人,偏偏有着雷打不动的不在场证明!“干杯”老板娘或许还有可能包庇老主顾,但那酒鬼男工可没理由犯险伪证。这不在场证明怕是挑不出刺来。
“乔兄的父亲还有做其他生意?”
老朱一反常态地未搭茬儿,眉间的坎儿却愈发深了。陶展文这才觉着不妙,酒也醒了大半,问道:“出什么事儿了?瞧你愁得。”
吴掌柜一提及过往,便没个完——当时,按海岸村周边习俗,每逢日本节日,各个“屋头”便会同时升起中、日两国国旗。那年月,中国革命频发,国旗也一变再变。清国为黄龙旗,而辛亥革命后,以孙文为主的南方政权为青天白日旗,北方军阀政权为五色旗。一旦升错了旗,可是政治立场问题,所以大家一致以中国领事馆升的旗为准。领事馆也是个墙头草,军阀势力壮大则升五色旗,南方政权回暖则改作青天白日旗。祖国动乱,领事馆的经费开支还得仰仗各个“屋头”的捐赠。平日里,谁人去管你领事馆是什么政治立场,只有临到了节日,才会赶忙派店里的年轻人跑一趟领事馆。杜自忠是同顺泰人,竟能使唤到其他公司的年轻人,足见其威望。
陶展文回到临时居所,却见老朱坐在桌旁愁眉不展。酒生微晕,让陶展文开口也少了几分平时的稳重:“这不是朱老弟吗!怎的,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
“杜掌勺可不让我白跑,他会时不时送亲笔画给我。”吴掌柜沉湎于回忆,一时无法自拔,“杜掌勺善画龙,早在革命以前,他便敢画龙送予我。记得那幅龙画,还让益成东家给发现了,好教训了我一通,问我是不是找死。也难怪,清国那阵儿,民间禁止流传龙凤图像。如今一想,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九点,同顺泰公司大楼。
“急的又不是咱……”老朱再次神秘兮兮地瞟了眼隔壁客厅,“我们等得,隔壁警察可等不得。我上来时,他们就在那儿等了,估摸着等好一阵儿了。他们可是点名要见乔世治!纯小姐也是,这大晚上的,带着大哥上哪儿消遣去了。”
“可不是嘛!”
“两个大活人,也不是小孩儿了。迟些回来罢了,还能走丢了不成?”
“您知道是什么生意吗?”
“他俩出门前,可是说好要回来吃晚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