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
“我明白了,就像彩票,中奖率越低,自然越是便宜。而这日本,价格是‘倒数第二’。”
“聪明!”看来,这便是当年的吴钦平选择日本的原因了。
“您当年离乡时,可有过鸿鹄之志?”
“所言,偏颇了。陶小兄,你虽有同龄人中罕见的睿智,却仍涉世未深呀。‘欲望’一词,本身就讳莫得很,有或无,怎能一言蔽之呢?但你不妨细细琢磨一番个中区别,看看能否开导开导我。”
一边不愿做出头鸟,故意放水,甘心屈居“万年老二”,另一边不愿做吊车尾的,拼了命也要死死攥住“倒数第二”。乍看之下,两者同为保身之策,却有千里之别,自然不可用“欲望”的多少来定论。
陶展文反复思考后,试着分析道:“资质?不,应该说,是自信。”
“嘿,自信?”吴掌柜苦笑,“是,或许会有自卑作祟。但陶小兄,你瞧我,也是过了半百之年的人了,即便重拾自信,又如何?”
对方的语气有些自暴自弃,陶展文朗声激励道:“五十,壮年尔!”
“油印的活儿早在我进房间时便做完了。你进来那会儿?哦,我记得了。他忽然觉得有必要留一份备用,便多印了一张。”
“嗯,这样啊。谢谢,耽搁您时间了。”陶展文致谢,王掌柜客气一番,便赶忙收拾物件,回家去了。
客厅中,乔世修那心力交瘁的身子,正深埋在沙发中。他单手扶额,平日里便欠佳的脸色,如今更是如误食了砒霜一般惨白。父亲病故,家中掌厨遇害,如今,兄妹二人又不知所踪——这连日的变故,足将青年那脆弱敏感的神经撕扯得粉碎了。
陶展文路过客厅,瞥了眼身心俱疲的友人,心中微叹。此时,所有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能不能跨过这道坎儿,还得看本人。他硬下心肠,径直走向办公室。
吴掌柜独自一人在办公室中,怕是闷得发慌了,正信手在一张纸上涂鸦。他瞧着陶展文,立马来了精神,挥手招呼道:“陶小兄,来,到这边坐。寻你不着,我还以为今晚得‘独守空房’了。来来,陪哥哥唠唠嗑。”说着,还不忘从一旁拖来了把椅子。
“哈哈,壮年……”吴掌柜自嘲。
“廉颇八十尤胜昔,遑论区区五十岁?”陶展文加了把劲儿,吴掌柜的视线却愈发恍惚,沉湎在过往之中:“算来,我在日本摸爬滚打也近三十载了。遥想最初呀,为讨生活,从山窝里的永春村,跋山涉水到厦门,踏烂了多少外国务工机构的门槛呀!你可晓得,当时,出国务工的手续费,根据不同国家有高有低。我那时就像只没头苍蝇,没目标的……”
决定手续费高低的,并非为目标国家的远近,而为出国的“成功率”。其中,收取手续费最高,亦就是成功率最高的,是吕宋国,也就是如今的马尼拉(菲律宾)。仰光(缅甸)与爪哇(马来)紧随其后。暹罗(泰国)也是出国务工者眼中的圣地,但可惜,那地界基本让潮州系华侨占领,着实没有福建人说话的分儿。想必在广东汕头,暹罗的手续费得排在第一。
至于“东洋”,也就是日本,那成功率可谓是跌至谷底。毕竟这地头与南洋大有不同。日本本身便有号称世界上最勤勉的国民,基本不需要外来劳动力,也未孕育出多少个声名在外的华侨富豪。但反过来说,由于没有中国人愿意屈居于日本人手下做苦力,华侨数量屈指可数,来多少务工者,都能给你消化干净。总结来说,想在这头挖出“金山”,还是省省吧,不会让你流落街头便是了。
“最廉价的,当属新加坡了。”吴钦平说得入了神,“别看那地界出了陈嘉庚这样的‘商神’,在他的阴影下,是数不尽的橡胶园工人、苦力、车夫。说来荒谬,咱中国人竟生生占了那儿的八成人口!你说,那儿的竞争环境,与国内还有什么区别?”
陶展文也不客气,兀自坐下:“我方才去给杜掌勺上香了。真作孽呀,这老人也不知得罪了谁,竟落得不得善终!”
“可不是嘛……”吴掌柜嘴中酒味阵阵,他使劲儿甩了甩脑袋,驱赶走几分醉意,“好人没好报呀!我与他也算共事多年。多好的一个人呀,平日里老实本分,业界里是人人挑大拇指的。你说,老天怎么就这么不开眼?”
“您对他的评价颇高呀,莫非他与您一样,秉持了‘倒数第二’的精神?”
“不同,却相同——怎样形容呢?他所坚持的,是‘正数第二’!所谓,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同样是出于自我保护,他秉持的精神,与我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么说,杜掌勺是不如您那般无欲无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