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袍,长袍,还是长袍。过了十多年,有时候很难再认得出故人了。那个穿着蓝色丝绸和白兔毛相间兜帽的肯定是西尔维亚·德雷克——她最终还是拿到了文学学士学位<a id="jzyy_1_16" href="#jz_1_16"><sup>(15)</sup></a>。德雷克小姐的文学学士当年是整个学院的笑柄,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不断重写她的毕业论文,写得都要绝望了。她应该不记得晚好几年入学的哈莉雅特了,但哈莉雅特很清楚地记得她——住在学院里的那一年,她总在初级活动室进进出出,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中世纪的宫廷爱情<a id="jzyy_1_17" href="#jz_1_17"><sup>(16)</sup></a>。老天啊!这个糟糕的女人也在,缪里尔·坎普肖特,她过来打招呼了。坎普肖特过去就爱傻笑,此时此刻仍在傻笑,而且她穿着一件让人咂舌的绿色衣服。她肯定会问,“你是怎么想出你小说里的那些布局的?”她果然问了,这个笨女人。还有薇拉·莫利森,她问道:“你现在在写什么东西吗?”
“培根家族的历史是她的研究课题,”利德盖特小姐说,“所以她对这个反应这么强烈也不奇怪。”
哈莉雅特礼貌地说对此她很期待,同时,她远远看见副校长的长袍一闪而过,灵巧地汇入了旧学生的人流中。
“只关注自己的专业而忽视历史背景真是大错特错。这个小错误当然是可以改过来的,我也建议他修改了——在与作者的一封私人通信上,对这种程度的错误,这样的纠正方式才是比较恰当的。但是这位作者,我确定他完全掌握了这两个人物之间关系的关键,所以他所阐述的事实才是真正重要的。”
“希望能在复活节之前吧。或许我们能在开幕典礼上见到你。”
哈莉雅特顺着人潮,惊恐地发现薇拉·莫利森又从她身边冒了出来,说她猜所有的侦探小说家一定都对钟很感兴趣,因为那么多不在场证明都依赖钟表和时间标记。还说有一天在她教书的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觉得可以写成侦探小说里一个非常好的情节,只要有个聪明人能把它想通。她早就想见到哈莉雅特了,好把这些都告诉她。她牢牢站在旧方庭的草坪上,离饮料桌有好长一段距离的位置,开始兜售她的故事,切入正题之前还解释了一大堆背景资料。一个校工端着几杯茶走过来,哈莉雅特拿了一杯,之后立刻后悔了;这样她短时间内没法走开,看来要在莫利森小姐旁边待到天荒地老了。不过很快,她满心感激地看见了菲比·塔克。可爱的老菲比,看上去一丁点儿也没变。她赶紧从莫利森小姐身边离开,恳求说应该在一个更休闲的时间好好听听这个关于钟的故事,然后穿过一堆长袍,说,“你好!”
但她很怀疑现在的自己是否还能这样逃避现实。很久以前,她就踏出了离开的步子,把牛津这座灰色的伊甸园抛在了身后。人不能两次趟进同一条河流,即便是伊希斯河<a id="jzyy_1_25" href="#jz_1_25"><sup>(24)</sup></a>也不能例外。在这样狭小的静谧中,她会失去耐心的——至少,她这样告诉自己。
在一片帘幕后面,大钟敲了三下,宣告它将公开露面。脚步声在石子路上沙沙地响起,门廊下,队列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一小群长者排成两列,穿着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华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们移动的步伐慵懒但不失庄严,代表了英格兰大学学者的特质。他们穿过方庭,登上了大钟的底座,男性教师们跟着副校长摘下头上的都铎博士帽或方帽,女性教师们则表现出恭恭敬敬的态度,像在祈祷会上一样。副校长开始讲话了,声音单薄纤细。他谈到了学院的历史,恰当地提及了那些无法仅仅以流逝的时间来衡量的成就;他讲了一个关于相对论的古怪的冷笑话,又给它加上了一点古典的色彩;他说到了捐款者的慷慨,以及过世的委员会成员被爱戴的品格,这口大钟正是为了纪念他们;他表示自己非常高兴能来为这口漂亮的大钟揭幕,并说它一定会增加方庭的美——他还补充说,这个方庭虽然是大学里的新成员,但在所有被称为大学之荣耀的古老高贵的建筑群中,它理应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接着他以校长和牛津大学的名义,开始为大钟揭幕。他伸出手去,抓住拉绳;学监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紧张的神情,而当帘幕顺利地落下,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时,那神情化为了一抹胜利的笑容;大钟亮相,几个勇敢的人带头鼓起掌来;院长做了一个短小利落的演讲,感谢副校长的到来和他友好的表示;大钟上的金色指针开始转动,钟琴柔和地为一刻钟报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满足的感叹,队列再次收拢,顺着门廊原路返回,典礼也愉快地结束了。
她收起纷乱的思绪,发现自己正在被介绍给德·范恩小姐认识。看着她,她立刻发现这是一位与利德盖特小姐完全不同的学者,更是哈莉雅特·范永远也无法成为的那种奇特的类型。这真的是一位斗士,对她来说,什鲁斯伯里的方庭正是一方天然又恰当的竞技场:而她是一个不对个人,只对真理效忠的士兵。利德盖特小姐遗世独立、不谙世事,可以用一种温暖和煦的慈悲心拥抱世界;这个女人,对世界的了解无疑多得多,懂得合理评价一切,并且清除所有在路途上阻碍她的东西。那张清瘦、热切的脸庞上,一双深邃的灰色大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闪发光,敏感地捕捉着周围的印象,但在这敏感后面,是如花岗岩般不可动摇的坚强意志。哈莉雅特想,当一个女子学院的负责人,对她来说一定是一件很不愉快的差事,因为她的词典里似乎早已经把“妥协”这个词删掉了,而管理者需要的就是妥协。她应该不喜欢任何举棋不定的行动或不清不楚的裁决。不管什么事,只要横在她与真理之间,她一定会无怨无悔地与之挥别——哪怕是她自己的名誉。一个追根究底的女人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在她不擅长的领域,她表现出一种欺骗性的谦逊与中庸。靠近她们的时候,她正在对格宾斯小姐说:
除了不以为然地笑一笑之外,这句话简直没有办法回答,于是哈莉雅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人潮开始缓缓移动,大家都往新方庭走去,在花床后面的环形石头基座上找到位置站好,一口大钟将在那里揭开。有人以官方的口吻要求大家给队列让出一条道来,哈莉雅特以此为借口摆脱了薇拉·莫利森,站到了人群的最末端,周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在方庭对面,她看见玛丽·阿特伍德和她的朋友们正在冲自己招手,她也招呼了回去。她不打算穿过草地加入她们中间了,她想要继续落单,做这人群中的一个独立单位。
“好吧,”利德盖特小姐露齿一笑,说道,“看来你对格宾斯小姐是寸步不让啊。不过我带了一个人来,我知道你很急切地想见她。这是哈莉雅特·范小姐——在处理细节关联方面也是位艺术家。”
什鲁斯伯里学院在院长的选择上一直很幸运。早年间,身居高位的女性给学院增添了许多光彩;在最困难的时期,院长又用她圆滑的手腕为女性争取获得学位的机会;而现在,学院被大学所接受,院长的人格魅力功不可没。玛格丽特·巴林博士穿着她红蓝相间的博士袍,举手投足显得颇为自信。在一切公共场合,她都展示出高贵的领袖风范,能够游刃有余地抚平自觉被蔑视的、易怒的男性老师受伤的心灵。她亲切有礼地问候了哈莉雅特,还问她觉得新的图书馆侧翼楼怎么样,这栋建筑会填补上旧方庭北边的空地。哈莉雅特根据已经完成的部分恰当地给予了称赞,说它会增加学院的美观,还问它什么时候会完工。
“范小姐?”这位历史学家低下头,用她那双才华横溢但是近视的眼睛看着哈莉雅特,她的神色瞬间明快了起来。“太棒了——一定要让我说说,我有多喜欢你上一本书。我觉得它是你最好的一部作品——当然啦,要说对此有什么学术性的见解,我也不够格。我和希金斯教授讨论过,他也是你的读者,他说从这本小说中得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灵感,是他过去从未想到的。他还不确定这个灵感最终是否能成形,不过他会尽力试试。那么,你当时是怎么开头的?”
“哦,天啊!亲爱的,她现在迷信起那套精神治疗的东西了。光明啊爱啊什么的……哈!我想我们能在这儿找到院长。”
“这个,我当时有个很好的想法,”哈莉雅特一边回答,一边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心底里暗暗咒骂着希金斯教授,“但是当然啦——”
“我完全同意历史学家应该追求细节,但除非你能把所有的人物和环境因素都考虑进去,否则就只能算是没有依据的猜测。事物发展的程度和它们之间的关系跟事物本身一样关键,如果你把这些都搞错了,就是严重曲解了整个事件。”
“对——还在老地方,”莫利森小姐说,“恐怕我的工作跟你比起来就太微不足道了。”
格宾斯小姐眼里闪现一抹倔强的神色,正打算反驳她,德·范恩小姐一眼看见了那位英文辅导老师,说声抱歉便结束了对话。格宾斯小姐不得不走开,哈莉雅特遗憾地发现她的头发很不整齐,气色也不好,裙子上还有一只巨大的白色别针固定着兜帽。
“是啊,当然啦,”哈莉雅特说,“你还在教书吗?”
“天啊!”德·范恩小姐说,“那个无聊的年轻女人是谁啊?我给温特莱克先生那本关于埃塞克斯的书写的书评她好像很不满意。她似乎认为,就因为他在处理培根家族历史时把时间弄错了几个月,明明是个很小的错误,估计也是无心的,我就应该把那个可怜的人大卸八块。可是她完全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本书是迄今为止关于这两个神秘莫测的人物之间关系的最有启发性也最专业的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