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乐章 洪水被召唤复位
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你的波浪洪涛漫过我身。
“大人!”他嚷道,“大人!感谢老天你来啦。快去警告圣保罗的人,水闸大门要冲垮啦。我们已经尽可能用沙袋和横梁阻挡了,但已经没别的办法了,从老岸水闸那里传来消息,说水位已经在利姆塞那里漫出大利姆河了,他们不得不把水朝这里排,不然自己就要被淹了。闸门会挡住潮水,可眼看就会被冲垮了,因为风太大,潮水太猛。整个地区都要淹啦,大人,刻不容缓。”
他在铅皮屋顶上浑身颤抖地躺了好几分钟,这才渐渐恢复神志。最后,他擦掉脸上的血迹,呻吟地跪着,双手撑在带雕刻的护墙墙头。现在他周身被一种巨大的寂静裹挟。月亮升起,在墙垛当中,淹没沼地的阴沉面孔像一幅框在变幻框架中的画,又像从一艘摇摆不定的船只的舷窗看到的海面,整个塔楼在钟群无情的击打下,正剧烈摇晃。
午饭后,他开回圣保罗沼地教堂。“东北风暴”在身后呼啸,他快活地御风飞驶。穿过凡·雷登水闸的大桥时,他注意到河水愤怒迅猛地穿过水坝,洪水和潮水在风中遭遇。桥下的水闸附近,一群人正在一排驳船上忙碌,驳船上堆满高高的沙袋,停在闸门边。一个工人看到汽车开过大桥,高喊一声,另一个人看到他打手势,就从水闸头那里一路穿过马路跑过来,挥舞着胳膊。彼得勋爵停下车等他,原来是威尔·索迪。
现在,整个世界都淹没在一片广阔的水面之下。他挣扎着站起身,四下远眺。西南面,圣斯蒂芬的塔楼仍为一片深色的平坦陆地所围绕,好似沉船上的一根折断桅杆。村里每幢房子都点着灯。圣斯蒂芬教堂伫立在暴风雨中。西面,细细的铁路堤岸延伸向小堤克西,尚未被冲垮,不过已被水包围,四面楚歌。南面是圣彼得沼地教堂,银色水面上,它的屋顶和尖塔呈现为黑色,仿佛一幅蚀刻画,伫立在一片大湖的中央。而在他的塔楼下方,圣保罗的村庄空无一人,命运莫测。东面,淡淡一道铅笔线是波特罗得河岸,他眼睁睁看着它渐渐摇摆不定,消失在上涨的潮水中。威尔河已淹没在洪水中,了无痕迹,不过它前方远远地,有一片阴暗的地带,标志着陆地与海水相遇之处,它将大水挡回来,涌向沼地教堂。朝内陆,朝西面,洪水无情地从凡·雷登水闸的裂口处涌来,已经与三十英尺河岸齐平。而朝海面,朝东方,风向标上的金鸡绷紧身子,瞪着眼睛,直面危险,被沃什吹来的大风的无情压力牢牢地定在这个朝向。在大水中,某处,威尔·索迪和他的朋友的残损尸体,正随着农场和田野的残片翻腾打转。沼地已重新夺回大权。
到了节礼日,大雨停了,换上了教区长称为“叫做东北风暴的一阵狂风”。温西趁着道路干燥、天气晴朗,赶去见威尔海滩的朋友们,在那里过了一夜,听到人们交口称赞沃什新水渠及其给港口和镇子带来的改善。
“老天爷哟!”维纳伯尔斯先生嚷道,“我一直在担心会出这种事。我无数次警告过管理委员会当局,提醒他们闸门的事,可他们不听。不过这会儿懊悔也来不及啦。我们得迅速行动起来。要是他们打开老岸水闸,凡·雷登水闸又冲垮了,那可就麻烦啦。整个上游的水都会沿着威尔河朝回倒流,把我们淹没十英尺还要多。我可怜的教民们啊——所有那些边远地区的农场和小屋啊!不过我们不能慌了神。已经采取措施啦。两个星期天以前,我已经警告过大家,并在十二月的教区杂志上发了通知。非国教的牧师非常友好地表示合作。是的,是的。头一件事是敲钟示警。他们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感谢上帝!他们在战争期间学会了这个。我从没想过我会为了战争而感谢上帝,不过他的意旨是凡人不可猜度的。请拉铃叫艾米丽来。不管怎样,教堂是安全的,除非洪水超过十二英尺,而那是不大可能的。地势高嘛,大人,地势高啊。哦,艾米丽,快跑过去告诉希金斯,凡·雷登的水闸要冲垮了。告诉他喊上另一个人,赶紧用高德和泰勒·保罗敲钟示警。这里是教堂和钟楼的钥匙。提醒你的女主人把所有值钱的都送到教堂去。把它们扛到钟楼上。好啦,冷静点,这才是好姑娘。我想这房子应该不会有问题,不过小心点总没坏事。找个人帮你搬这个箱子——我已经把教区的所有登记表都收在里面了——也别忘了把教堂的金银器皿也带上塔楼。好啦,我的帽子在哪里?我们得打电话给圣彼得和圣斯蒂芬,确保他们也做好准备。我们来看看能帮老岸水闸那里的人做点什么吧。一刻也不能浪费。你的车在这里吗?”
突然教堂后头传来一声长长的、悲恸的哭喊:
教区长正在书房,温西冲进去宣布消息。
“威尔!哦,威尔!他是自己不想活了!哦,我可怜的孩子们——我们可怎么办哟?”
温西看看手表,“我会通知他们的,”他说,汽车飞驶向前。
一个接一个地,大钟沉默下来。高德、萨巴斯、约翰、耶利哥、吉比利、第米提和巴蒂·托马斯闭住高吼的大嘴,安静了,就在这突然的沉寂中,泰勒·保罗奏起九鸣丧钟,为了那两个在夜里逝去的灵魂。庄严的风琴声也响了起来。
圣诞节结束了。爱德华叔叔尽管百般不情愿,还是让了步,希拉里·肃尔普的职业生涯就此决定了。温西则充满绅士风度地操心着别的事。圣诞节前夜,他跟教区长和唱诗班一起出去,在瓢泼大雨中高歌《贤君文西斯劳斯》,又回到教区长家吃冷烤牛肉和蛋糕。他没参加斯特德曼七钟转调的奏鸣,不过倒是帮维纳伯尔斯夫人将湿漉漉的冬青和常青藤系在洗礼盘上,并且在圣诞节那天上了两回教堂,帮助从距离人工河二英里处的一排荒僻、周围遍布泥泞的小屋里,送两位女士和她们的宝宝到教堂接受洗礼。
温西从塔楼爬下。他爬进鸣钟室,这里老赫齐卡亚仍站在他的钟旁,拥挤的教堂中传来灯光和人声。教区长充满乐感的声音隐隐飘上来,掠过漂浮的基路伯们的羽翼:
——《诗篇》42:7
“照明我们的黑暗……”
温西听不下去了,他挤到钟楼门口,爬上旋梯,攀到鸣钟室。钟群依然在疯狂高鸣。他穿过汗流浃背的鸣钟人们,又朝上爬去——爬到时钟楼,那里堆满家用物资。他继续爬,爬进了钟室。脑袋一探出地板,钟群发出的那种喧腾的金石高鸣之声灌满双耳,就像一千柄锤子猛击而来。整个钟室浸饱让人昏醉的噪音,随着钟群的旋转而摇摆旋转,醉汉一般摇摇晃晃。温西头昏目眩、头重脚轻地爬上最后一级台阶。
“现在来一军团的人也没用啦,大人。老闸门要坏了,从现在起再过六小时,三个沼地教堂地区就会一英寸的干地都不剩啦。”
半路上他停下了,绝望地用手抓紧栏杆。他被轰鸣巨响穿透、击垮了。在铜钟碾压而来的撞击声中,传来一个高亢的声响,尖锐悠长,就像一柄利剑直刺大脑。他体内所有血液仿佛都涌上头部,几欲崩裂。他松开梯子,试图用手指堵住轰鸣,但是头晕得不行,让他身子摇摇欲坠。这并非噪音——根本就是剧痛,一种碾磨、重击、狂欢、疯狂、无法忍受的折磨。他觉得自己在尖叫,但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的耳膜要撕裂了;他已神志不清。这种可怕程度远非大炮的轰鸣所能比拟。大炮声足以令人崩溃耳聋,但他耳中这种无法忍受的尖锐钟声却催人疯狂,简直就是恶魔进犯。他无法向前,也无力后退,尽管残存的意志还在督促他,“必须离开——必须离开这里。”钟群就在他伸手可及之处上下抖动,在他周围,钟室起伏不定,摇来摆去。钟嘴上升,钟嘴下降,铜舌咆哮,自始至终,那个尖锐高亢、甜美无情的声音始终在刺戳,在抖颤。
“好的,”温西说,“我可以再给你派点人来吗?”
他无法下楼,脑袋眩晕,胃部阵阵翻腾。他用最后一点绝望的神志,抓住梯子,命令无力的四肢朝上移动。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地,他挣扎着爬到楼顶。活门在他头顶上关闭着。他举起一只铅般沉重的手,拉开门闩。他摇摇晃晃,感觉骨头都已化为液体,鼻子和耳朵都淌着血,并不是爬上,而是直接一头栽倒在那狂风呼啸的屋顶上。他把身后的门猛地关上,恶魔般的喧腾声退回洞穴里,又透过钟室窗子的百叶板传出来,顿时变作一种和谐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