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俩出了落地窗,踏上一条铺红石板的光滑小径,这条小径一直绕到车库前那片草坪的最远端。眼下,车库外停着的成了一辆镀铬的黑色大轿车,那个面带稚气的司机正在擦拭它。沿小径一直走,我俩到了那座暖房的侧面,管家为我打开门,站到一旁。进门是一间前厅,暖和得就像一个文火慢烧的烤炉。他后脚进了屋,关上外间的门,打开里间的门,让我俩入内。这下是真的热了。空气浑浊潮湿,蒸汽弥漫,混杂着茂盛的热带兰花腻人的香味。玻璃墙面和屋顶都结着浓厚的水雾,大颗大颗的水珠泼溅到下面的植物上。灯光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绿色,像是从鱼缸玻璃里透出来的。这地方种满了植物,整整一大片,尽是恶心的肉状叶子和犹如刚洗净的死人手指般的花梗。那股味道就像在毯子下面焖烧酒精,难闻极了。
“怎样都行。”我说。
<a href="#w001">[1]</a>Valley Forge:美国“革命圣地”,以刺骨的严寒著称。1777年,费城陷落,华盛顿率领败兵残将在此修整,冻死、开小差的士兵不计其数,是整个独立战争里最艰难的时光。
这时老者把声音从井底一路慢腾腾提了上来,说道:“上白兰地,诺里斯。你要怎么喝白兰地,先生?”
<a href="#w002">[2]</a>Wilshire Boulevard:位于加州洛杉矶,商业枢纽,区域内的路段至少有4条车道。
那老者没动也没说话,连头都没点一下。他只是了无生气地看着我。管家把一张湿漉漉的藤椅推到我的腿肚子边,我坐了下去。他娴熟地一抄手,拿走了我的帽子。
我点上一根,朝他喷出一大口烟,他像只鼠洞前的猎狗一样嗅着。一抹笑容若隐若现,牵起他阴暗的嘴角。
“从她房间的窗户看得到暖房。她看见我俩进去了。我必须告诉她您是谁。”
“可以抽烟的,先生。我喜欢烟草味。”
“我可不喜欢这样。”我说。
我起身脱去外套,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脖子和手腕背面。八月里的圣路易斯跟这儿相比何足道。我重新坐好,不由自主想掏香烟,一转念手缩了回去。那老者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隐隐笑了。
<a href="#w003">[3]</a>“天鹅绒”(velvet),也指投机赚得的意外之财。
管家站到他面前,说:“这位就是马洛先生,将军。”
<a href="#w004">[4]</a>即爱尔兰共和军,全称为Irish Republican Army,是谋求爱尔兰脱离英国独立的秘密组织,1936年被爱尔兰自由邦宣布为非法组织。
管家带我穿行其间,尽他所能帮我避开那些要打到人脸上的湿叶子。片刻之后,我们来到了植丛中央的一块空地,头上便是圆顶。眼前,在六面旗帜围成的六边形区域中,铺着一块陈旧的红色土耳其地毯,地毯上是一部轮椅,轮椅上有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他看着我们,那双黑眼睛早已黯淡无光,却依然如炉台上方画中人的眼眸那样墨黑,那样率直。他脸的其余部分简直是一张铅制面具:毫无血色的嘴唇,尖鼻子,凹陷的太阳穴和渐渐腐烂、外翘的耳垂。包裹他细长身体的——在这样的高温下——是一条旅行毯和一件褪色的红浴袍。他的手鸟爪一般瘦骨嶙峋,松弛地交叠在毯子上,指甲呈紫色。几绺干枯的白发死死扎根于他的头皮,好比野花在不毛的岩石上奋力求生。
<a href="#w005">[5]</a>美国新英格兰地区传统正餐,以腌牛肉或熏肩肉火腿搭配卷心菜和其他蔬菜烹煮而成。
他的蓝眼睛顿时充满寒意。“您是想告诉我我的职责是什么吗,先生?”
“我从前喜欢喝加香槟的。香槟要像福吉谷<a href="#m001"><sup>[1]</sup></a>一样冰冷,底下倒上三分之一杯的白兰地。你可以把外套脱了,先生。对身体里还有血液在流动的人来说,这里太热了些。”
“不是。只是觉得猜你到底在管哪些事很好玩。”
管家走进那堆讨厌的植物丛中。将军又缓缓开口了,谨小慎微地用着他的气力,仿佛失业的舞女在用她最后一双像样的袜子。
我们注视了对方片刻。他悒悒地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