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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部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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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射那些雪片,简直无穷无尽。”陆德说。

我们将学校主楼两间宽敞的办公室布置成卧室,带着属于自己的女伴,各住一间,感觉就像两个小家庭。这样,我们就算在这校园里安顿下来了。陆德每天很早起床,吃早餐,八点半准时钻进学校的那座大型图书馆去“搞研究”,中午在图书馆外的长凳上随便吃点东西,下午一直工作到五点半,只有周六、周日休息。我很纳闷他为何坚持过这么有规律的生活。他长篇大论地向我解释,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他认为我们的存在已经失去参照系,所以现在,拯救人类就变成了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既然灾难是源自书籍,他相信解决之道一定也存在于书中,而书就码放在图书馆里。这位有着无穷活力的理想主义者邀请我跟他一同工作,就像在无人区时一样。但我没被他的话打动,我不相信什么“意义”,我觉得这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迷津,我们不过是这迷津细微的支脉,就像深壑中的溪水,只须静静流淌,随遇而安。

就在陆德推出他的奇谈怪论时,我已经在琢磨如何反驳他了。我提醒他注意,博尔赫斯读过施耐庵的书,还专门写过一篇关于施耐庵的文章。至于“《一千零一夜》第二百七十二夜的故事”,很可能是假托的,博尔赫斯当然干得出这类事。所以故事的初始来源也许本就是《水浒传》,博尔赫斯只是将其改头换面,而佩雷克则是在戏仿博尔赫斯。事情就这么简单。关于封印的想法,玄乎其玄,完全没有科学性。

列车离站了,罗伯特倚在车厢的窗边,无动于衷地告别小岛和大海,对岸小岛在泛着淡红色的灰蒙蒙的烟霭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出乎我的意料,这一次陆德对自己的理论竟也毫无信心,方才论述时的亢奋激动只是虚张声势,经我一驳,他的意志立即垮塌下去,陷入沉默,就像一团火焰骤然熄灭一样。

我还有一项消遣,就是听女伴大段大段背诵小说中的句子,就像听广播一样,在那些淅淅沥沥下着雨的清晨,或是风声呼啸的夜晚……

那天夜里开始下雪,直到第二天还没停。我醒来时浑身乏力,非常怕冷,感觉是得了重感冒,一试表还有些低烧。我到一间充当库房的教室去取了些药,之后就缩在床上,没去巡逻。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听到了清脆、响亮的枪声,我紧张地侧耳倾听,枪声一下接一下,是从我们居住的主楼楼顶传来的。难道有敌人?我急忙一骨碌爬起来,披上毛毯,跑出房间。

陆德消瘦得厉害,因为长期待在图书馆里不出来,他的肤色变白了,但是白得很不自然。他蓄着长发,双眼通红,说起话来十分亢奋。两年来海量的阅读大大提高了他的文学素养,这让他的假设也变得有几分博学和有趣了。

就这样,寒暑罔替,我们在这校园里度过两年时光,可以说,我享受到了劫后余生所特有的那种宁静。直到一个冬日阴沉的午后,陆德找到我,向我说出他的新假设。

他让我先仔细读一遍博尔赫斯的《存放雕像的房间》,它讲的是,在安达卢西亚人的国度里,有一座碉堡,碉堡的门永远锁着,每一代国王继位都要在碉堡的门上加一道新锁。但后来有个篡位者不听劝告打开了这些锁,进入了碉堡。在碉堡的第一间屋子里,有许多金属和木制的阿拉伯人像。而在最后一间屋子尽头的墙壁上写着一段话:“如有人打开本堡的门,和入口处金属武士相似的血肉之躯的武士将占领王国。”后来,这个王国真的被占领了。博尔赫斯在这则故事下面加了一条说明:“据《一千零一夜》,第二百七十二夜的故事。”

我曾经爱好文学,有些小说,即使只听一两句,也能说出它们的名字。但是,我的女伴究竟说出过多少部小说的片段,我实在搞不清,大部分小说我也对不上号。毕竟这世界上的小说太多了。

“这能说明什么呢?”我不明白。陆德马上又拿给我一本《水浒传》,让我看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里面讲到,洪太尉游山,发现一所殿宇,名为“伏魔之殿”,门上交叉贴着十数道封皮。陪同的道士向太尉解释:“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不得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故事的结局可想而知,洪太尉不信道士所言,执意打开殿宇大门,放走了里面的妖魔。

我还喜欢从紧邻图书馆的一家小书店里挑一两本书,拿回卧室躺在床上翻看,读过之后再把它们放归原处。我从不去图书馆找书,甚至对那地方有一种恐惧感。那是疯狂的陆德的地盘,有时候,不知为什么,我会把图书馆想象成一座庞大的水族馆,陆德则是趴伏在其中一个深水池底的海怪。

推开楼顶的小门,冷空气一下冲进我的鼻腔,大片的雪花还在扑簌簌飘落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不过我很快看清了,是陆德正趴在覆雪的地面上朝远处射击。这个方向正对着体育场,可以望见体育场那边白茫茫一片,人影皆无。

我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我为自己安排的工作是“巡逻”。我每天早晚两次,沿着铺满枯枝败叶的林荫路,巡视整座校园,陪伴我的是一条从街上领回来的秋田犬。早上的巡视完毕,我会在学校空旷的体育场上再散一会儿步。我总是围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走,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跑道本来环绕着一片规整的草坪,如今那里只有东一片、西一片的荒草。有时候,我也把我们的女伴带来,把她们安置在看台上,让她们晒太阳。下午,我喜欢在校园一角的园圃中消磨时间。这片园圃原先可能是一块供植物系或园艺系的学生做栽培实验用的园地。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玻璃温室,温室外铺展着一大片枯萎的芍药花,四周是疯长的野草,墙上爬满各种攀缘植物。当黄昏的光束投洒下来的时候,温室反射着微弱的黄色光晕,那片花田虽已朽败,却显现出层次分明的色泽。在夕阳的余晖消逝之前,我会开始晚间的巡逻。

“你在朝谁射击?”我问。

没过多久,陆德便向我提出一个拯救方案。他的策略是,先把一个普通人一生所可能说出的全部句子总结出来,再将这些句子组合成一部小说。当这部小说占据一个人的意识之后,此人就等于掌握了普通人的全部语言。陆德正在搜罗诸如《日常英语九百句》一类的书,其中的例句都是普通人会在生活中用到的。在搜罗整理完毕后,他将动手把这堆例句拼接成小说。我不得不向他指明,这么做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效果,一个人一生说出的句子虽然有限,但掌握的句子其实是无限的,或者说,一个人掌握的并不只是句子,更核心的是生成句子的方法。听过我的意见,陆德承认的确有道理,他带着无从掩饰的沮丧,放弃了创作“例句小说”的计划。那以后,他又提出过许多拯救方案,但都经不住推敲,他的情绪大起大落,花在图书馆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在我眼里,他渐渐变得陌生了。

这些小说中的话语从我女伴的口中说出,显得陌异而动听。她目视前方,神情宁静,她的意识仿佛正闭锁在这些小说虚构的世界里。而我又怎么知道自己就是自由的呢?没准儿我也正在某篇小说里,一次又一次回到相同的段落。

随后,陆德递给我第三本小说,《人生拼图版》,作者是法国作家乔治·佩雷克。在第二十页的地方,佩雷克在一个更大的故事背景下再次讲述了博尔赫斯的那个小故事:“每当一个国王去世,另一个国王继承他尊严的王位时,都要亲手在门上加一把新锁,最后门上共有二十四把锁,每个国王一把。”

我们三个人有一会儿谁也没说什么话,只是茫然地站在大门口,看着随意生长的草坪和干涸了的旧池塘……

我读过之后,陆德说出了他的假设。为什么从《一千零一夜》到《水浒传》,再到博尔赫斯,再到佩雷克,他们总要把这个“加一道锁或封皮”的故事讲一遍?很可能他们这么做本身就是在“加一道锁或封皮”,他们要封锁住的就是“小说妖魔”,小说本来被印在纸上,像塑像一样静止不动,但如果不加封印,它们就会变成流动的、活的东西,侵入人们的意识,横行无阻。封印被破坏了,就是造成这次大灾难的原因。要想拯救人类,平息这场小说引起的变乱,就得继续《一千零一夜》的作者、施耐庵、博尔赫斯、佩雷克这样一系列作家的工作,再次讲述这个“加一道锁或封皮”的故事。

一个露天营地,一大群人,一支大军,一群民众,在寒冷的天空下寒冷的大地上,倒在了他们从前站立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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