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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部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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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冻着。”我说。

“我不怕。”他坐起身,面朝我笑笑。

“和我下去吧,咱们一起吃点热乎的。”

“不了,我想再待会儿。”

“好吧。”

他让我先仔细读一遍博尔赫斯的《存放雕像的房间》,它讲的是,在安达卢西亚人的国度里,有一座碉堡,碉堡的门永远锁着,每一代国王继位都要在碉堡的门上加一道新锁。但后来有个篡位者不听劝告打开了这些锁,进入了碉堡。在碉堡的第一间屋子里,有许多金属和木制的阿拉伯人像。而在最后一间屋子尽头的墙壁上写着一段话:“如有人打开本堡的门,和入口处金属武士相似的血肉之躯的武士将占领王国。”后来,这个王国真的被占领了。博尔赫斯在这则故事下面加了一条说明:“据《一千零一夜》,第二百七十二夜的故事。”

“这能说明什么呢?”我不明白。陆德马上又拿给我一本《水浒传》,让我看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里面讲到,洪太尉游山,发现一所殿宇,名为“伏魔之殿”,门上交叉贴着十数道封皮。陪同的道士向太尉解释:“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不得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故事的结局可想而知,洪太尉不信道士所言,执意打开殿宇大门,放走了里面的妖魔。

随后,陆德递给我第三本小说,《人生拼图版》,作者是法国作家乔治·佩雷克。在第二十页的地方,佩雷克在一个更大的故事背景下再次讲述了博尔赫斯的那个小故事:“每当一个国王去世,另一个国王继承他尊严的王位时,都要亲手在门上加一把新锁,最后门上共有二十四把锁,每个国王一把。”

我读过之后,陆德说出了他的假设。为什么从《一千零一夜》到《水浒传》,再到博尔赫斯,再到佩雷克,他们总要把这个“加一道锁或封皮”的故事讲一遍?很可能他们这么做本身就是在“加一道锁或封皮”,他们要封锁住的就是“小说妖魔”,小说本来被印在纸上,像塑像一样静止不动,但如果不加封印,它们就会变成流动的、活的东西,侵入人们的意识,横行无阻。封印被破坏了,就是造成这次大灾难的原因。要想拯救人类,平息这场小说引起的变乱,就得继续《一千零一夜》的作者、施耐庵、博尔赫斯、佩雷克这样一系列作家的工作,再次讲述这个“加一道锁或封皮”的故事。

就在陆德推出他的奇谈怪论时,我已经在琢磨如何反驳他了。我提醒他注意,博尔赫斯读过施耐庵的书,还专门写过一篇关于施耐庵的文章。至于“《一千零一夜》第二百七十二夜的故事”,很可能是假托的,博尔赫斯当然干得出这类事。所以故事的初始来源也许本就是《水浒传》,博尔赫斯只是将其改头换面,而佩雷克则是在戏仿博尔赫斯。事情就这么简单。关于封印的想法,玄乎其玄,完全没有科学性。

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多少有些担心。但那之后枪声便没再响起过。我很清楚,所谓希望,只是纷扰不息的妄念,当它们统统破灭,展露在人面前的就只有一片丑陋的礁石。陆德现在必须学习面对,甚至凝视这片礁石。

吃过感冒药,我又昏昏沉沉睡去了,种种不安化为光怪陆离的梦魇。最终,一声巨响把我惊醒。这一次我不再那么慌张,认真穿好衣服,缓步上到楼顶。雪已经停了,天边的乌云掀开一角,绽露出鲜红的夕阳。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血泊中的陆德。他死了。他是坐在地上,用下巴顶住枪口开枪自杀的。

后来,每当我回忆陆德的自杀,总是想,假如一个人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两三个小时,那世界在他眼中会不会变得就像一部电影或者一本薄薄的小说?

我试图按照自己的模式把日子过下去,但当巡逻经过那座如今已变得黑洞洞的图书馆时,总感到心中惶然。陆德的鬼魂似乎还在那里面徘徊。我知道,这两年来搭建起的宁静幻景,随着那声枪响,已经粉碎了。

我尽量不去琢磨“现在我是唯一清醒的人”这件事,可我的确没法再像从前那样轻松了。我想,我最好离开这校园,找一片荒僻、原始的海岸,在那里搭一间小屋,重新构筑生活的幻觉。不过,我可能必须完成某项使命才能离开这里,否则陆德的幽灵还会纠缠不休,这是一份微妙的责任。于是,我接受了陆德最后那个假设,并着手写一篇讲述“加一道锁或封皮”的小说。写完之后,我就逃走。此刻,等待我的那片海岸已经在我眼前晃动了,浑浊的海浪拍击着礁石,发出轰鸣声,提醒我要一直凝视它们。

出乎我的意料,这一次陆德对自己的理论竟也毫无信心,方才论述时的亢奋激动只是虚张声势,经我一驳,他的意志立即垮塌下去,陷入沉默,就像一团火焰骤然熄灭一样。

那天夜里开始下雪,直到第二天还没停。我醒来时浑身乏力,非常怕冷,感觉是得了重感冒,一试表还有些低烧。我到一间充当库房的教室去取了些药,之后就缩在床上,没去巡逻。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听到了清脆、响亮的枪声,我紧张地侧耳倾听,枪声一下接一下,是从我们居住的主楼楼顶传来的。难道有敌人?我急忙一骨碌爬起来,披上毛毯,跑出房间。

推开楼顶的小门,冷空气一下冲进我的鼻腔,大片的雪花还在扑簌簌飘落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不过我很快看清了,是陆德正趴在覆雪的地面上朝远处射击。这个方向正对着体育场,可以望见体育场那边白茫茫一片,人影皆无。

“你在朝谁射击?”我问。

“我在射那些雪片,简直无穷无尽。”陆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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