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挂号信
就在我们几个说话间,内堂天井里已经站满了人,有几个混熟了的伙计偷偷在满堂宾客身后朝我们招手。老实说,流血的场面我见得多了,却鲜少有机会体验如此温情的家宴。不知道怎的,心坎里头没来由地泛起了点点酸痛,有点像当年退伍的时候。秦四眼挑了一下眉,凑到我身边低语道:“当家的,有客人。”
“怎么?总店出岔子了?”薛二爷见我发愣就凑过来瞅了一眼。我将信纸展给他和四眼看了一下,说:“大金牙平日里虽然总爱口无遮拦,可这样的玩笑也不敢给我随意开。恐怕总店那头是真惹大祸了。”
“薛二爷,瞧瞧您这精神头,快赶上井冈山上的老首长了。来来来,老胡……”胖子一把抱住二爷,回头调侃我,“待会你们小两口儿,可得好好给二爷敬酒。”我作势要踹他,臭小子拍拍屁股抢先躲进了大门里头。
嘴上虽是这么一说,我心底却摸不着头绪,按道理讲一源斋是间大场,在金陵城总算得上一块儿响当当的牌子。大金牙为人圆滑世故,到底是捅了哪个马蜂窝,才会发出一份逃命一样的跨国邮件。转瞬间我主意已定,先托薛二爷与四眼去打点宾客,然后找门房张大爷,让他帮我拨了一通越洋长途。那年头,电话在国内尚未普及,我这通电话自然不是打去夫子庙,而是去秦淮风景办的孙秘书那里打听一点儿风声。这个孙秘书是桑玉吉的旧部遗脉,祖上做过红绿买卖,一源斋占的那块地皮就是他亲自给批的。所以此人跟一源斋的关系可以说只亲不疏。我算了一下时差,估摸着南京那边还在上班的点上,接线员连换了好几拨总算是通到了孙秘书的办公室。
老人穿了一身藏青色的棉袍,腰间挂了一块儿晶莹剔透的古玉,头上的银发服帖无比,整个人容光焕发,两手一拱:“东家,可把你给盼来了,请。”
薛二爷能请动收山多年的舒御春老师傅出马亲自转这场流水宴,那也真是面子顶上天了。在座的宾客一听舒老师傅主勺,人群立刻向狮子楼大广场方向潮涌而去,林芳不紧不慢地走到我身边,笑道:“这种场面在唐人街可不多见,胡老板果然好面子。”
薛老头被我哄得眉开眼笑,我问四眼美国佬做什么项目,居然要来一源斋套材料,还想找摸金校尉助阵。
在纽约这片地界上,只要你敢跟人提起中国菜,那狮子楼的舒御春师傅可谓是不得不聊的头一号人物。听薛二爷介绍,早在明末清初年间,狮子楼的招牌菜红爆狮子头已然在京津地区赢得半壁天下。后来清兵入关战乱连连,狮子楼总店迁到了江南,这一偏安就一直偏到了民国。据传,当年青天白日蒋委员长在浙江巡查的时候,就曾经三次亲临狮子楼品尝红爆狮子头。再后来,天下乱了,舒家人远走他乡,辗转在唐人街扎下了根尾。时至今日,狮子楼已经是名满纽约华人界的中华第一楼。
“他要的多是些秦时史料,还有古代的海事逸闻。提及的东西里有不少我们也缺,再详细一点儿的情况只字未漏。我看他倒不像很急,估计手里头的后援不少,找咱们不过是想要锦上添花多一份帮衬而已。”
这个时候,薛二爷忽然一抬手:“各位,既然主人家已经到了,咱们就开席吧。劳诸位大驾,往狮子楼的大广场挪一挪。咱们的主宴设在那里。”说完,又找了几个伙计给宾客们引路。
因为不清楚大金牙那边到底出了多大的纰漏,我在电话中称自己姓桑,是孙家在美国的远亲。孙秘书的声音一下子变了,他先是咳嗽了几下,而后说道:“小老弟,我们正到处打探你的下落,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这些年祖国变化很大。听说桑家在美国做大买卖,想必你是没有那个闲情回来了。不过留在那边发展也未尝不可,我们这里你就不必挂念了,安心在美国好好生活。日后有机会总能再会……”
刚到一源斋的大门口,我们就被暖烘烘的人气弄得心头一热。只见门口上新起的金牌巨匾高挂,匾上面悬了一路红底黑边的绕金百扇大绒球,视线往下一走,薛二爷翘着山羊胡,满脸喜气地从两尊石狮中间的红漆槛上跨了出来。
之后我们又胡乱扯了一通废话才将长途挂去。孙秘书在电话里说得明白,叫我暂时不要回国,与大金牙的来信如出一辙。我正思量对策,胖子和Shirley杨倒提前从宴会上退了回来。
旧时办流水宴的习俗很是兴盛。特别是那些个大户人家,每逢红白喜事,年关岁尾总爱摆上那么一长溜儿的流水宴,以示家门兴旺、富贵满堂。我们有一次代表生产队去老牛村作工作报告,正遇上村中一位老儒生做寿,流水宴从村头排到村尾,吃到最后人都是横着走的。没想到远在美国的一源斋总店,如今还保留着旧时的习俗,不禁心生向往。Shirley杨从小在美国长大,从未见过流水宴,所以表现得十分好奇一路上不停地向我打听相关细节。
胖子一进我房门,先从怀中取出一份用麻油纸包裹的狮子头递了上来。
薛二爷招呼下人进来收拾茶局,之后对我和四眼交代道:“此事就这么了结,不要多声张。流水宴还在转,咱们招待客人要紧,特别是掌柜的你,”老头语间一顿,爱掉泪珠子的毛病又犯了,“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舍不得啊,好孩子……”
Shirley杨早年毕业于美国陆军学院,又在海豹突击队待过一段日子,对军界人士自然十二分的熟悉。既然她特意提点了一下,我心中明白,这位司密斯上校必定不是寻常角色。果然,那美国老头并不与其他宾客一般起身与我们寒暄,他一看见我,反而转头折进了内厢。
我赶忙搀住他,生怕又多一场忆苦思甜的离别大会。三人出了书斋,刚到大门口,门房张大爷忽然蹿了出来。他手里捏着一封皱了吧唧的挂号信对我说:“这是今天早上刚到的,找掌柜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人群中有几个比较眼熟的面孔,开始的时候也没想起来那些个洋鬼子是谁,反正在我的印象里,老外都是一个模样的,想来也无非是当地的财阀政要。倒是Shirley杨在当地的人面比我广博,她提醒我说:“老胡,你注意点形象,林芳的上司,司密斯上校也在里头。”
我一看上面十几个邮戳,就知道这封信在路上耽搁的有一段日子了。再一看寄件人,居然是远在南京的大金牙。薛二爷听我提起过这个京城小倒爷,就问是不是南京那边有什么要紧事。我三下五除二,将信封一拆,抖落出一张轻飘飘的纸,上面扭着两条青虫一样的大字:勿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