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细究这些传说的成因,还不能不考虑到“扫鼠岭”这个听上去诡异的名字。有些不做严谨考据、只为抓读者眼球的无聊文人根据一些材料胡编乱造,说什么此地在清代乃是一座乱坟岗,专门埋葬那些患了鼠疫的人,是故得名“扫鼠岭”。民国初年,日本人在岭上开办了一家精神病院,很多中国患者不明不白地惨死在里面,迄今岭上深夜时分,仍能听见他们的怨灵发出尖锐可怖的哭声……
“思缈,我在尸检中发现了一个情况,一定要告诉你。”蕾蓉缓慢地说,声音艰涩而低沉,“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的尸体,因为烧伤不算太严重,所以我检查得比较仔细……她的处女膜有陈旧性破裂,也就是说,她生前曾经遭遇过性侵,而且很可能不止一次。”
这个把扫鼠岭站说成收容站的传说也滑稽可笑,且不说地铁往樱桃街站方向的末班车,从四海通站出发时间日常是二十三点四十分,而周五则是零点二十分,早已过了子时,而且考虑到这条地铁线路封闭试运营的时间——一九七二年五月一日,当时哪个胆大包天的单位敢搞什么“高僧做法”这类封建迷信活动?不过传说中跟在最后一班地铁后面,还会发一趟车倒是真的,那只是接送下班的地铁员工回家,列车全程都车灯大开、明亮如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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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样的感觉来自开着免提的手机。
综上所述,关于扫鼠岭的种种可怕的传说,多属穿凿附会或荒诞不经之谈,尽管如此,对于人们而言: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人如此,地亦如此。倘有一处,乃《聊斋》多发之地、《子不语》常提之所,只能说明它自带吸鬼体质,要么它曾出妖孽,要么它将出妖孽,二者必居其一——扫鼠岭无疑是后者。这也正是在本书所要讲述的奇案发生之后,各种阴森可怖的谣言不胫而走、甚嚣尘上的根本原因。
电话的那一头出现了不该有的沉默,仿佛印刷的文字间突然出现了空白,却又没有任何标点。
说晒书岭是什么乱坟岗,专门埋葬鼠疫患者,未免令人好笑。有清一代,晒书岭上从来没有树立过一座墓碑,特别是窦云笏去世后,此地成为海内学子景仰的圣地,岂容遍地坟茔?民国初年,岭上确实开过一家养济院,却是民间商户集资兴建的专门用于收养鳏寡孤独者的慈善机构,并无半文日资注入,更没有住过什么精神病人。后来抗战爆发,此地惨遭战火荼毒,昔日的书院真真应了“了无”二字,只剩残垣断壁兀立斜阳,睹者未免伤心,以为再叫晒书岭徒增悲凉,终因岭上松鼠极多,更名为“扫鼠岭”——扫鼠乃是民间对松鼠的另一种称呼。
“下车。”车子停下了,呼延云突然拉了我一把。
“什么?”刘思缈急忙问。
公共汽车在银麓街上慢慢驶过,每一站都很短,街道尚算整洁,两旁也罗列着中国移动营业厅、保险公司、锦江之星旅馆、物美超市等尚有文明气息的建筑,但在快到青石口东里的时候,道路像收腿裤一样突然变窄了,路面出现了很多缝隙,临街的楼房渐少而平房渐多,很多都开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十二格大方窗,窗外的铁栅栏锈迹斑斑,在砖头的缝隙间长出了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草……
“营养。”蕾蓉言简意赅,“三个孩子都存在严重的营养缺乏问题。”
出地铁A口,在西郊市政工程公司门口等公共汽车,没多久,车子就来了。我们在后排的双人座上挨着坐下,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看到右边的窗外掠过一座土黄色的小山坡,山坡上有一座灰色的水塔,形状很像一个倒杵在土堆上的手榴弹,这与城里完全不同的景致,让我暗暗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是扫鼠岭案件和我了解到的呼延云此前破获过的案件相比,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那是一种城乡结合部特有的气质:残忍、粗犷、荒野、肮脏,活像是半身半人的怪兽,腰以上是狰狞的乡土,腰以下是妖异的都市,光怪陆离且又面目可憎。
如果没说完,应该继续说下去,如果说完了,就可以打个招呼挂上电话了,但是蕾蓉都没有,她只是沉默着,失声一般。
“扫鼠岭”这一称谓的由来,最早要追溯到清代大儒窦云笏。窦云笏生于乾隆五十二年,自幼聪明好学,稍长之后拜桐城派一代文宗姚鼐为师,与方东树、姚莹、梅曾亮等学者相善,经常在一起诗酒寄兴、林泉酬唱。虽然他数次赴京赶考,却连蹇科场,屡不中第,未免志意颓然。晚年他回到故乡,取姚鼐“出世了无香海界,置身休在碧纱笼”之句,在西山一座野岭上兴建起了“了无书院”,一边著书立说,一边教书育人,直至咸丰二年去世。窦云笏生前,喜欢在阳光好的时候将书院珍贵的藏书铺在岭上一晒,有学生担心这些书会被村民偷走,窦云笏笑曰:“读书即是渡人,何妨一晒!”这句话传诸后世,人们便将此岭命名为“晒书岭”。
印厂车间里的刑警们忙了一整夜,都因为困倦和疲惫而泄泄塌塌的,你弯着腰,我插着兜,他佝着背,这时都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先是面面相觑,又因为在彼此的脸上找不到答案,不约而同地昂起了脖子,将目光对准了刘思缈手中的手机。
这些有声没影的传说,堪称是将史实切碎后放进锅里的一场胡乱加料的乱炖。
“姐姐,你怎么了?”刘思缈把脸凑近了手机问。
刘思缈眼睛一亮:“你说的这个,我在唐小糖现场验尸的时候就发现了,三个孩子的身高和年龄都有点儿对不上。按照我国的儿童身高标准,十二岁左右的男孩标准身高应该在一百五十一厘米,一百三十七厘米就算矮小了,可编号A的尸体只有一百三十厘米;九岁左右的女孩标准身高在一百三十四厘米,可编号B的尸体只有一百一十厘米;就算那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标准身高也应该是一百零三到一百一十厘米,可她只有九十厘米——他们的发育都太不健康了!”
我们在樱桃街地铁站见了面,他依旧是一张年轻的娃娃脸,三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上身穿着一件韩式短款黑色羽绒服,脖子上扎着文艺范儿十足的白色羊绒围脖,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紧身长裤,整个人显得精神而干练,目光清澈如故,只是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哀伤。我想,也许他还没有从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奇案中走出来吧。
“是啊,这年头,要说营养过剩的孩子,一抓一大把,可营养缺乏的孩子就太少见了——何况是集体出现。”蕾蓉说,“所以思缈,我建议你调查一下本市的孤儿院、残障儿童救济中心等慈善机构。”
在“扫鼠岭案件”告破之后的一个十二月的早晨,本书作者约老友呼延云一起去扫鼠岭,请他为我讲述这一惊心动魄的奇案发生与破获的经过,在听到我的请求之后,他没有马上答应,只说很久不见了,去岭上走一走吧。
刘思缈“嗯”了一声,突然感到一股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