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孙康发现他说话时总喜欢眯着眼,怀疑他老花眼,仔细一问,果然如此,所以他言之凿凿的“院长本人”就要大打折扣,毕竟经传达室走出大门只是一闪而过的事情。
但是,保洁张阿姨的证词则从侧面证实了老徐头一番话的可信度。张阿姨是个面容敦厚的胖女人,跟那三个保育员相比要质朴和善良得多,看上去五十多岁了,其实才三十出头。她说昨晚十点多自己从宿舍起身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位于同一楼层的院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亮着灯,屋里有走动的声音。
“你没进去看看是谁?”孙康问。
“大半夜的又没什么事,我怎么可能闯院长的门啊!”张阿姨皱着眉头说,“院长经常在办公室待到很晚,有时候就住在里面了。”
负责审讯童佑护育院工作人员的孙康那边,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尽管被护育院垃圾一样的饮食和餐具气得血管突突直跳,但是单凭这些,连《刑法》第二百六十条之一的“虐待被监护、看护人罪”都构不成,对此孙康十分清楚,糟糕的是副院长崔玉翠也很清楚,所以任凭孙康怎么拍桌子瞪眼睛,她就是抱着胳膊跷着腿,一问三不知,有些问题实在绕不开就敷衍几句,敷衍时也是夹枪带棒的:“我从来不过问同事下班后的私生活!”“我一个副院长怎么可能管正院长的事?”“孩子的登记注册由办公室王菁管,起居饮食归护育员管,体检治疗归邢院长管,你问的这些超出我的责任范围了!”“你问我负责什么?我主外不主内,这护育院的房租、水电、一日三餐不花钱啊?钱从哪儿来?天上掉不下来,土里种不出来,得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厚着老脸从外面讨回来(说到这儿她用右手手背啪啪啪地拍左手手心)!”“看孩子是个体力活儿,何况这些孩子还都有病,不让我的员工吃好点儿,哪儿有精神头看孩子?”“您甭吓唬我,我懂法!老天爷打雷,劈的都是该死的,劈不到我头上!”
孙康问不了几句就得冲出审讯室,在楼道里深呼吸几口再进去,“不然我非揍她个老泼妇不可”!
崔玉翠所提到的王菁,就是那个坐在办公室打王者荣耀的财务兼HR。这个女人长着一张马脸,脸上的肉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总挂着一丝嘲讽,问她任何问题,她的回答都绝不超过三个字:“不知道”“不清楚”“没看见”“没保存”……就算孙康发了脾气,瞪起眼睛山吼:“突然少了三个孩子,晚上没有回护育院,难道你不管吗?!”她也照样是一副参透了生死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回答多了两个字:“这归院长管。”
那三个满脸横肉的保育员,更是久经沙场的老妈子,比电视剧里走出来的还能演戏。跟她们好好讲话,她们就一口一口“咋儿”:“我咋儿能知道呢?”“我咋儿能管这个事儿呢?”板起脸来教训两句,她们就撒泼打滚,真敢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干号没眼泪。但她们别有一项本领,就是能准确地把握住警察即将发火的“临界点”,恰在那个点上突然收声,把脸一抹,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如果警察再问,就把从“咋儿”到干号的大戏从头重演一遍,搞得孙康哭笑不得。
物流看来确实是省福利院负责的,但监管就不一定了。当林凤冲问起“把这些孩子从省里送到本市的人是谁”时,崔文涛说了个名字。林凤冲又问:“这个人为什么没有留在本市,对孩子们的安全进行监护?”崔文涛说有童佑护育院就不需要再留人了,一切由童佑护育院负责,等孩子们体检和治疗完毕,护育院会通知省福利院派人把孩子接回去。林凤冲的口吻立刻严厉起来:“童佑护育院负责?它负得起责吗?那么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应该由谁来负责?”崔文涛眨着眼睛不说话,余光瞄着邢启贤,却又不敢多瞄。邢启贤沉默了很久才说:“必须承认,确实存在监管上的漏洞,所幸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应该如何查漏补缺,改进工作,杜绝此类事件再一次发生,将是我们爱心慈善基金会下一步工作的重点。”
林凤冲听完这番话,不禁目瞪口呆。
这俩人从市局离开时,林凤冲明确告知他们:在案件没有全部查清之前,请不要离开本市,以备警方随时征询。
邢启贤没有说话,崔文涛则忙不迭地说:“是是是,好好好,我们还要等陶会长回来,向她汇报工作。”
崔文涛口中的“陶会长”,是指爱心慈善基金会会长陶灼夭,今年三十八岁,单身,其父陶秉曾经担任A省民政厅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处处长,虽然退休多年,但在地方上依然是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并且还挂着基金会名誉会长一职。陶灼夭每年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本市居住——陶家在本市原来有三套住宅,反腐风暴开始之前,不知得了什么消息,把房子的产权都转移或清退了,致使纪委在调查中扑了个空——她现在居住的地点在五星级的荷风大酒店E座四层的一个套间里。需要说明的是,“爱心慈善基金会”把整个E座都租了下来,作为驻本市的办事处,有二十多名工作人员在此工作。另外,荷风大酒店距离童佑护育院和爱心医院都不算太远,三者虽然在地图上不属于同一个街区,但是彼此之间步行距离都不超过十五分钟,这一点随着时间推移,在案件侦破中将凸显出越来越重要的意义。
至于那个愣头青司机,挨了马笑中一顿臭揍之后,老实了不少,但面对警察的审讯依然有明显的抵触情绪,硬顶不敢就装怂,耷拉眼皮,无精打采,有问必答,答非所问,只对一件事情特别关心:“我被你们打了,打得还挺重,这医药费该谁出?”
他们没有一个人关心那三个失踪孩子的去向(警方对媒体发布的扫鼠岭案情,并未提及童佑护育院,出于审讯策略,警方也没有向护育院员工透露扫鼠岭上的死者身份),甚至在辨识了那块江诗丹顿手表和黑色Zippo防风打火机之后,他们对院长邢启圣到底出了什么事也漠不关心……审问这帮人的过程,让孙康感到绝望。他是个老民警,贼偷流氓泼皮无赖什么人都见过,但是眼前这群人仿佛一堆没有任何感情的石头,冷漠无情,麻木不仁,针插不进,水泼不湿。搁在从前,至少对那个愣头青司机,他肯定敢上去扇两巴掌,但现在不行,不要说刑讯逼供了,稍有暴力嫌疑,都会引起上级司法部门的调查。像马笑中干的那种事儿,也只有马笑中那等人才干得出来,孙康可不敢,孩子上补习班的学费、老妈的血糖试纸,还有患淋巴瘤的老婆每个月要吃的美罗华,件件都指着他那点儿工资和警衔津贴呢。
不过,磨破了嘴皮子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至少在门卫老徐头、保洁张阿姨和院长秘书池凤丽那里,孙康还是挖出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门卫老徐头的牙几乎掉光了,说话漏风得厉害。对警方的问题,他的回答尚算积极,就是每句话都要说上个三四遍才能听清。他说昨天院长是下午两点多开着一辆黑色斯派轿车离开的——那辆车属于名怡公关公司所有,名怡公关公司除了承担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公关工作之外,跟爱心医院和童佑护育院也有很密切的合作往来,所以有时就把车借给他们使用,当然,名怡公司需要的时候,也会派周立平过来把车开走——院长开车回来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左右,车就停在院子里。后来自己闹肚子上了趟茅房,蹲坑时间有点儿长,所以车什么时候开走的他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说了一句令警方十分震惊的话,“院长离开医院吗?十点半的样子吧”——考虑到邢启圣在相差不过三分钟的时间里就尸横扫鼠岭,这一证言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孙康反复问老徐头能否确认十点半离开医院的就是邢启圣本人,老徐头支棱着脖子说:“那还能有假,院长就从传达室门口过去的,他那身衣服我还能不认得?!”
陶灼夭在扫鼠岭案件发生的第二天凌晨一点,乘坐法国航空公司的航班前往巴黎了,她走得非常突然,实在不明白她何以要乘坐这么一班红眼航班匆匆出国,对此,就连身为副会长的邢启贤也一脸茫然。面对林凤冲提问的“陶灼夭急着出国到底有什么事”,他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这让林凤冲明白了:陶灼夭出国没有跟他以及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任何领导打招呼。但订票系统显示她是在前一天晚上九点半订的机票,尸检结果证明,那时邢启圣还活着,所以警方也就没有将她的出走与扫鼠岭案件联系起来。当林凤冲打通她的手机时,她已在巴黎,在电话里她的声音疲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得知扫鼠岭案件之后,手机里一片死寂,很久很久,在电话里她突然大声抽泣起来,不停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老刑警林凤冲凭着直觉做出了两个判断:第一,陶灼夭可能真的不知道扫鼠岭案件;第二,她一定知道一些跟扫鼠岭案件相关的东西。
当林凤冲要进一步追问时,陶灼夭做出了一件令他啼笑皆非的事情:她居然把手机挂断了!再打过去,已经关机!
这让林凤冲想起了小时候跟同学下棋,经常发生下不过了就掀棋盘的事儿,但眼下四条人命陈尸扫鼠岭,岂能棋盘一掀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他连续拨打陶灼夭的手机多次显示关机之后,又向邢启贤要来她的微信,加对方好友不予通过,只好写了一条短信发过去,不外乎希望你早日回国配合警方调查,不要隐瞒案情,否则将承担法律责任云云,不过陶灼夭始终没有回复。
林凤冲联系巴黎警方,对陶灼夭的行动有所监控,但这条线就此暂时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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