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和顺面馆
赵五六着急地嚷嚷道:“干吗吓唬人家?我得跟人家道歉!这老板过去是咱们公检法系统的同志,在部队正经还当过侦察参谋。我们一直处得挺不错的……别……别伤了他啊……”说着,强挣起身,摇摇晃晃地就直向门外走去,逼得邵长水赶紧上前把他拽回椅子上。但赵五六还是嚷着要去找老板道歉。邵长水只得指使一直守候在门外的一位男服务生,跑步去把老板叫了来。再经过一番折腾,等老板走了,那酒劲儿也稍稍过去了一些,赵五六才再度平静下来。邵长水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喝下去了,便赶紧通知老板,没上的甜点和水果统统都别上了,不由分说地把总队长拽出了这和顺面馆。等发动了车,把赵总队送回家,再回到龙湾路,已是后半夜两点时分,哪还顾得上洗脚、刷牙,赶紧脱了上床,但脑子里却翻来覆去地回响着赵五六说的这些“酒话”,闪现着他“愤世嫉俗”的神情,捉摸着总队长今晚突然酒后失态的深层次原因……这一切,颠过来倒过去地纠缠着已然非常困倦的他,只是睡不着,就只能硬挺着……一直到天明时分,眼皮才渐觉沉重,脑子里也跟灌满了一盆热浆子似的,迷迷糊糊地刚有了点睡意,电话铃却突然间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他本能的一个鲤鱼打挺般蹦起,扑过去抓起电话。是赵总队从总队部办公室打来的,让他立即赶到总队部,“有话要跟你说”。
曹月芳早年也当过几天警察,可能是因为家族中的那点“海外关系”,“文革”前就被调离了公安系统,后来改行学了一门手艺——修钟表。总以为,不管世道如何变迁,城头上变换什么样的大王旗,都不能太亏了手艺人。原想,这一辈子就凭这手艺吃饭了,却不料,挡不住他为人的厚道和正直,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还是被上头看中,提起来当了一家钟表店的副经理,当然是负责修理部工作的副经理,一直干到退休。同样爱好摆弄旧钟表的劳爷可能既看中了他那点手艺,也看中了他当年的警察出身,两人多年前就成了好朋友。至于他这么个大老爷们怎么取了个娘儿们的名字,据曹楠她爷爷解释,她这父亲生下后长到两岁多,还不会说话,后来突然开口说话,既不叫“爸爸”,也不叫“妈妈”,只叫“月芳”,而且叫个不停,管什么都叫“月芳”。怎么教他,怎么利诱和威逼相加,也扭不过他这让人“惊骇”的叫声。家里从来也没人叫“月芳”,也没人教过他这么叫过。难道这老房子里曾住过这么一个叫“月芳”的屈死女子,她的冤魂附在孩子身上了?但四下里向那些老街坊打听,却谁也记不起来有过这么一个人……这么连续叫了几个月,众人正无奈时,突然间又不叫了,正常了,“爸爸、妈妈、饭饭、屁屁、狗狗、鸡鸡……”叫唤得跟常人完全一样了,全家人也就放心了,随即也就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一直到他六岁那年,说是得替他报名上学了,取个学名吧。爷爷突然说,还是让他叫“月芳”吧。原来这么些年,爷爷一直还记着这档子事,只是没声张而已。爷爷认为,不管当时是否真有这么个屈死之冤魂附身,孩子张嘴说话发的第一个音就是这个“月芳”,应该把它看作冥冥中的一个预示,预示这孩子应该叫着“月芳”度过这一生。不管这个天生的名字会给孩子带来什么样的祸福,都是前世注定的,就让他带着这个天生的名字,走完他一生要走的路吧。就这样,定下了这样一个完全女性化的名字……
邵长水笑道:“行了行了。你别再去吓唬人家了。”
“上一回挺对不住你们的……”老人一上来也为上一回的失礼道歉。
这时思维已然变得非常迟钝的赵五六翻了翻眼皮,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忽然说道,“那……那……那咱们该给人家道个歉……那得……得道个歉……”
“没有。咱两个还没把那一瓶二锅头喝了,能出啥洋相?”邵长水忙回答。
“怎么了?又愿意跟我们谈了?”邵长水问道。
“昨晚我出洋相了……”他有气无力地自嘲道。
“他们认为劳爷不可能是被谋杀的……”
“坐。”赵五六指指另一边的沙发低声说道。那边沙发前的小茶几上放着一杯已经沏好的茶,还在冒着袅袅的热气。这是总队长特有的“待客”之道:找部下谈话,事先总会替你沏好一杯茶。几十年如一日,从不疏忽。
“没事没事。人嘛,都一样,一回生二回熟。”邵长水宽容地笑了笑道。
邵长水笑道:“岂止是耍态度?!差一点没把人家生吞活剥了。”
“真的很对不住,当时我们的确有胆怯的地方。俗话说:不摸深浅,切勿下水。还有一句老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赵五六呆呆地看了邵长水一眼,这才渐渐安静下来,然后又呆呆地朝店老板离去的方向看了看,翕合了两下嘴,似乎是有话要说,但又没说得出来,呆坐下,问:“我刚才跟人耍态度了?”
“是吗?”邵长水一惊。
省厅大院这时自然寂静无人,邵长水急匆匆赶到总队长办公室,果不其然,他已经在那儿等着了。看那模样,也是一夜没好睡,眼泡整个儿都浮肿着,加上酒后的病态,再加上室内又没开灯,他似乎显现得越发的虚弱和憔悴。自调到刑侦总队来,邵长水还从来没见过总队长如此“颓丧”过。
“你马上带个人去,做好详细记录。注意态度,别把老人吓着了。”
邵长水赶紧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夺门而出时,下意识地瞧了一下墙上的电钟,这时还不到凌晨五点。
当天下午,省城又下起了小雨。邵长水带人再次来到曹月芳老人家的时候,曹楠已经在并不宽敞的门厅里等着了。普通的公寓楼,两室一厅的单元房,说是客厅,实际上也就是个略大一点的过道而已。上一回来,邵长水就觉得这客厅的种种陈设中总有那么一股说不上来的“非汉族”味道,比如那纹饰鲜艳的旧挂毯,洁白整齐的瓷挂盘,还有那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雕花镜框,还有那个特别古老敦厚的铜茶炊……现在他明白了这里的原因了——只要仔细看一看那些镜框里夹着的老照片,邵长水就发现有好几张照片上的主人公竟然都是长裙曳地的俄罗斯妇人和身穿燕尾服、手持文明棍儿的俄罗斯男人。听曹月芳老人介绍,他们都是曹楠外祖母那一系上的亲人。认真品味,泛黄的老照片还颇带了些西伯利亚旷野上那种冷冽、执着和博大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