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领事睡过了头。日出后一个半小时,光线透过舷窗的百叶栅格钻了进来,一条条长方形的日光掉落在枕头上。领事翻了个身,却没醒过来。一小时后,传来一声高昂的咔嗒声,那是劳累的蝠鲼脱扣,新蝠鲼接力的声音,正是这些蝠鲼整晚在推动游船。领事继续睡着。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那特等舱外的甲板上,传来船员的脚步声,喊叫声,那声音越来越响,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是,最终催醒领事的,是卡拉船闸下发出的警告汽笛声。
“是的。”
这群人跟在机器人后面,走下楼梯,走进了黑夜,他们的动作仿佛一声叹息,疲惫、被动。
卡萨德叹了口气,朝四周看去。他正穿着件单薄的袍子,躺在某种床或平台上,身处黑漆漆的洞状房间中央。星辰投下光芒,从头顶破屋顶的缝隙中洒进来。他抬起另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膀。那头发如黑色的灵光罩着他。她穿着宽松单薄的长袍——尽管在星光里,他还是能看清她胴体的轮廓。他的鼻子捕获了那香味,肥皂、肌肤以及她独有的芬芳之气,在他们这么多次的相聚之后,他对这气味已经再熟悉不过了。
领事感到迷糊了,虽然他对这个世界非常了解。然后,他记起了卡拉船闸的汽笛声,他终于明白,他们已经来到了杜霍波尔林北部的霍利河,那是一段很少有船通行的流域。领事从没有见过霍利河的这段流域,他以前总是在皇家运河中旅行,或者在其上飞行,运河就在悬崖的西方。他只能揣测,通向草之海的主干线路是不是有什么危险,或者发生了什么骚乱,使得他们不得不绕道走霍利河的这段偏道。他猜他们现在是在济慈西北方大约一百八十公里的地方。
他眼睛闭得更紧,是时候好好睡一觉了。
领事随意取用着自助餐,烤鱼、水果和橙汁。他走到栏杆前。这里的河面很宽,河岸之间至少相距一千米,水与天共享碧绿一色。领事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河两边的陆地。往东望去,潜望镜一般的豆型稻谷延伸进远处的阴霾中,在那儿,旭日反射在一千个溢流的表面上。稻谷沟渠的连接处,坐落着几栋土著的茅屋,它们有棱有角的墙壁是用晒白的堰木或者金色的半截橡木制成的。往西望去,河边的低洼地中,长满了乱七八糟的低矮植物,比如茂盛的蓟森、雌木根,还有一种领事不认得的炫目红色蕨草。所有这些植物都长在泥沼及小型澙湖<a id="jiaozhu-49-1" href="#jiaozhu49-1"><sup>[49]</sup></a>中,泥沼和澙湖从这儿一直延伸到一千米外的河岸悬崖上,那儿长着矮小的常蓝植物,它们紧紧扎根于花岗岩石板的裸露孔洞之中。
他醒了过来,看到有个女人的黑色身影弯腰俯视着自己。一瞬间,他以为是她。他又看了看,真的是她。她凉凉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
温特伯、拉米亚、卡萨德、塞利纳斯,四人已经起来好一阵子了。领事加入后,过了几分钟,雷纳・霍伊特和海特・马斯蒂恩也来了。
“今天早上我跟贝提克谈了一会儿,”温特伯说道,他指的是他们的机器人向导,“这艘破旧的平底船历史相当久远呢。”
卡萨德隐约意识到,在坠落的过程中,座椅弹出了自己的密蔽场。火焰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
领事回想起午夜前后的几个小时的时间,但那仅仅是一个迷迷糊糊的疲惫之梦,他想,其他人肯定和他一样疲惫不堪,一样晕头转向。他隐约回忆起,他曾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游船的船员全是机器人,但是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最终关上了特等舱的门,舒舒服服地爬进了被窝。
火舌向他袭来,将弹射座椅踹出了“鱿鱼”炙热的气流范围。指挥座椅划过天际,画出一道蓝色火焰尾迹。微处理器控制着椅子让其旋转,在卡萨德和表面摩擦力的熔炉之间形成了圆盘状的力场。在他从两千米的高空下坠,在八倍重力下开始减速时,他感觉仿佛有个巨人坐在了他的胸口。
他们跟着机器人信使,行走在滂沱大雨中,登上这艘陈旧的游船,穿行在游船那棋盘状的房间里,走在迷宫般的通道中,当船行到神庙的废墟时,海特・马斯蒂恩搭上了船,最后,看着济慈城的灯光从船尾方向渐渐消失不见。领事想起这一切,感觉真是奇怪。
“我死了吗?”他轻声说,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
早餐已经摆在了长长的餐柜上,旁边是一张风化的桌子,可以收进甲板的地板中。有顶遮阳篷,替吃饭的地方遮挡着阳光。微风扫过,红金色的帆布噼啪作响。天气非常棒,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海伯利安的太阳虽小,热量却猛烈无比。
“没有。”她的声音轻柔,有些嘶哑,还带着某种他不知道来自何地的颤音。他以前从没有听过她说话。
领事仍旧徘徊在沉眠的后遗症中,像嗑了药般,身子绵软无力,他慢慢爬起身,费尽力气,在脸盆和抽水机旁擦了擦身,穿上松松垮垮的棉裤,陈旧的帆布衬衫,泡沫塑料底的鞋子,最后走到中央甲板。
“你是真的吗?”
他使尽力气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蜷曲在长长的柱状蓝白色火焰的焰心中。他再次闭上眼。他没有看见降落伞、悬帆包或者其他什么减速装置的迹象。这没关系,无论何种情况,他的手臂和手都动弹不得了。
领事再一次望向岸边,他不知道霍伊特讲的是什么;然而,片刻之后他明白了,神父说的是游船。
胸口上的巨人挪了挪身子,它更重了。
“在日光下看上去不一样,是不是?”霍伊特神父说道。
卡萨德意识到头上的“泡泡”已经熔化大半,或者是被吹走了。耳边的声音响得难以置信,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