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卡萨德想过,自己身上这宇航服和面罩骇人的状况,会为他赢得一两秒钟的时间。驱逐者的胸灯扫过卡萨德的时候,他正透过瘀血斑斑的面板,如同瞎子般朝上张望。这突击队员带着两把武器,一手拿着声波击昏器,左“脚”的长脚趾“拿”着一把虽小但更致命的激光手枪。他举起了声波枪。卡萨德看见那条修复增添的尾巴上长着致命的尖刺,然后他戴着护手的右手按下了手里的鼠标。
忽然间,仿佛亨利王听到了那老侍卫的喃喃自语,令旗猛地高高扬起,士兵们开始尖叫,一排又一排的弓箭手举起长弓,随着命令拉满,又随着命令施放。
卡萨德花了八分钟时间把紧急发电器接到手术室的电路上。虽然不是所有的医疗激光都能用,不过总算还有六个完好无损。他把四个小的安置好,对准门左边的地方;另外两个切骨头用的,瞄准右边。而驱逐者走到了右边。
卡萨德往前划,飘在残骸和飞船内部杂乱的电线堆里。他丝毫没有投降的欲望。至少有一只“鱿鱼”连接上了船壳或舱壁,翻滚的破船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稳住了。好好想想,他命令自己,现在需要的是武器,而不是什么躲藏的地方。从那些废墟里爬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可以帮他活命呢?
法国人开始冲锋了。
卡萨德停下来,悬浮在一片毫无隐蔽的空间里,那里都是些光纤电缆,他在那儿思考了一阵。那个他醒来时的医护病房、床、沉眠箱、急救护理设备……大部分都从船壳的裂口里喷出去了。悬臂通道、升降舱、楼梯上的尸体。没有武器。大部分尸体都给“闷罐射击”的爆炸或突然的减压撕得粉碎。那些升降舱的缆索?不行,它们太长了,不用工具没法割断。工具?他一样也没瞧见。主升降机井旁的走道上,医护办公室什么也不剩了,医疗透视房,核磁共振室,电脑绘图区像是被洗劫一空的石棺。至少还有一个操作室完好无缺,不过内部是散落的仪器和飘浮电缆组成的迷魂阵。日光浴室,玻璃被炸飞,里面空无一物。病人休闲室。医生休息室。擦洗室、走廊、无法辨认的房间。还有尸体。
射击命令继续下达,卡萨德举起长弓,拉满、施放,重复,再重复。天空中每隔十秒就有一阵箭雨遮天蔽日。他感到手臂和背部随着这累人的节奏而疼痛,但他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愤怒,这只是在工作而已。前臂酸痛。箭飞出去,循环往复。当头一扎的第十五支箭射出时,身边的战友开始呼喊,他拉住弓,向前瞥了一眼。
卡萨德又在那儿停留了片刻,在光影的翻滚迷宫中调整了方向,然后开始行动。
卡萨德向舱内划去,躲在乱糟糟的废墟里思考目前的境况。这套宇航服现在只能维持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他已经能闻到快要出故障的呼吸器发出的臭鸡蛋味。在废墟里艰难移动的时候,他也没有看见任何气密舱或气密容器。而且就算他找到密室或者密封舱又能怎么样呢?卡萨德不知道下面的行星究竟是海伯利安还是嘉登,不过他确定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军部的势力。他也确信当地的自卫武装绝对对抗不了驱逐者的飞船,所以即便巡逻船要找到这里,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卡萨德明白,他现在藏身的这块打滚的垃圾,它的轨道会由于阻力慢慢降低,很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们还没派人来检查一下,它就已经在大气层中粉碎成上千块歪七歪八的金属片坠落了。当地人不会喜欢这种情况的。不过,按照这些人的观点,让这么一小片天塌下来,总比引起驱逐者的敌意要好。如果下面的行星有简单的轨道防御或者地对空带电粒子束,他苦笑,对他们来说炸毁这块东西要比攻击驱逐者更有意义。
只有一名骑士站了起来,拔剑面对着他们。这家伙掀起自己的面罩,叫嚷着要有荣誉地一对一决斗。之后老兵和年轻人像饿狼一样围住了他,卡萨德退到十步之外,一箭射穿了他的左眼。
但对卡萨德来说,这一切没什么不同。除非他马上做些什么,不然,在下面的人采取行动或者这块碎片掉进大气层以前,他就早已死翘翘了。
马儿自然不会笨到往木刺墙上冲去——无论他们的主人如何操控缰绳用力抽打,苦苦哀求它们往前冲,这些畜生就是在墙边停滞不前。然而第二第三批冲上来的骑士却没有办法像第一批那样陡然停住。于是在那个混乱的时刻,被撞倒在地的马儿不停悲鸣,被抛向空中的骑士惊恐地尖叫,而卡萨德奋勇冲出,高声怒号。他向眼前的每个落马的法国骑士冲去,有时弯下腰挥动致命的锤子,有时人群拥挤实在挥动不开,他就用长刀切向盔甲的缝隙处。不一会儿,刚才骂骂咧咧的侍卫、一个遗失头盔的年轻人同他组成了高效的杀戮小组,他们从三个方向围住落马的骑士,卡萨德先用锤子把这些苦苦哀求的家伙砸晕在地,然后三把剑从不同角度结果这些可怜虫。
杀死海兵的弹片把视野放大器的防护盾击碎了,但是卡萨德还是把仅剩的一点观察面板拉下来,盖在面罩上。指示器闪着红灯,但是宇航服还是有足够的能量显示出放大的视图,荧屏上淡绿色的光芒闪烁在蛛网般的裂纹里。他看到,驱逐者的火炬舰船正停在一百公里外,它的防御场把背景的恒星弄得模糊不清,然后,舰船发射出了什么东西。卡萨德立马确定,这些是用来完成致命一击的导弹。得知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不由苦笑。接着,他发现那些东西在低速飞行,于是他把视野放大。能量灯红光闪烁,表示放大器即将失效,不过他还是看到了尖细的卵形,点缀着推进器和水泡状驾驶舱,每个都拖有六条搅在一起的柔软操纵臂。“鱿鱼”,军部的空军士兵常这样称呼驱逐者的掳敌船。
但法国人还是没有冲锋。
他期望还有十分钟;不过实际上只有不到八分钟了。他知道,驱逐者在零重力下会很有条理,而且效率很高,不过他也无法预测他们到底有多高效。他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赌驱逐者搜查时是两人搭档的。两人搭档,这是舰队士兵的基本守则,就像在霸主军部的“陆军跳鼠”学到的,在城市战斗中从一扇门冲向另一扇门时,一个人冲进房间,另一个人提供火力掩护。如果驱逐者的小队超过了两个人,甚至是四人一组,那自己必死无疑。
紧接着传来了马的嘶鸣声,以及一千狂乱小孩撞击在一万锡制夜壶上的叮叮咚咚声。法国重步兵倾斜着身体,用钢铁头盔、胸甲和肩甲承受着箭雨的猛攻。就军事意义而言,卡萨德知道这样的远程打击效果微乎其微。不过总有些小小的安慰,比如十英寸的长箭刺穿某个倒霉士兵的眼睛,或是射中马匹,让它们失蹄、跳跃、乱撞一气,而骑兵则手忙脚乱地清理它们背上和侧腹的木质箭杆。
在驱逐者冲进门时,卡萨德正飘在三号手术室的中央。他的呼吸器已经差不多快要停止工作了,他浮在空中一动不动,呼吸着肮脏的空气。一名驱逐者突击队员闪了进来,又闪向一边,最后两把武器瞄向了这个穿着破碎士兵服的毫无武装的人。
前后四波弓箭头尾相接的长度超过了六千米,闪着寒光的长箭仿若一阵乌云,黑压压升起在英军阵前,随后落向法国人的阵线。
射击命令一直持续,他所在阵线的弓箭手对着冲过来的骑兵实施了五次平射,外加一次自由射击,之后,他们往后退了五步。
卡萨德朝废墟的深处划去。在一个或更多“鱿鱼”到达这块飞船碎片前,他只有几分钟时间了。那东西里面会有多少驱逐者待着?十个?二十个?他确信那里面一定超过十个。它们一定全副武装,还配备有红外探测仪和行动感应器。驱逐者精英的实力等同于霸主太空士兵,这些突击队员不仅在自由下落的环境里训练战斗,而且也是在零重力下出生并长大。它们有着细长的肢体,善于抓握的脚趾,通过修复手术增加的尾巴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是额外的优势,虽然卡萨德觉得它们现有的优势已经足够了。
然而当时的情况是,他已经忙得没时间逃了。
卡萨德开始往回赶,小心翼翼地穿越着纠结不清的金属迷宫,肾上腺素的恐惧潮涌使他忍不住想在黑暗里大喊,但他努力压制着。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战俘?真是这样就解决了他当前的求生问题。如果他想活命,只要投降就行了。问题在于卡萨德看过军部情报机构关于驱逐者飞船的全息影像,那是他们在那些逃离布雷西亚的飞船上拍摄到的。是个储藏舱,里面关着两百多名战俘。驱逐者显然对霸主公民很好奇,或者他们觉得要关押这么多的人,还要给他们食物,实在是太过麻烦,又或许是它们古老的审讯方式——不管怎样,反正全息像显示,那些布雷西亚居民和军部士兵都像生物实验室里的青蛙一样给剥去了皮,钉在了钢架子上,他们的器官被浸在营养液里,四肢平滑地切下,眼珠摘了,他们的头脑随时准备好接受审讯者的提问,粗糙的大脑皮层通信电线和分流插头直接插进了头骨上的一个三公分的洞里。
骑兵的冲锋是卡萨德从未经历过的。望着一千两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径直冲向自己,他内心的恐惧开始翻腾。虽然整个冲锋不过是短短四十秒钟的事情,但卡萨德觉得这足够让自己口干舌燥,足够让自己呼吸困难,甚至足够让睾丸缩紧回到身体里去。如果自己余下的身体还能找到一个过得去的避难所,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