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显而易见,一个不断变化的自我可以有很强的适应性,这有很大的用处。社会自我是社会环境(包括他人观点在内)改变自我认识的关键,不断改变的社会自我能让我们在各种环境中都有合适的心理着装。我们已经看到,自我概念的改变会连锁影响个体行为,在下面的章节中我们会仔细研究这一现象。我们在社会交往中敏感而可塑,能够针对不同环境和伙伴选择正确的社会身份,这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融入、扮演当前的社会角色。在相应的环境中,女性自我和男性自我无疑像其他社会身份一样有用,但灵活、有用、对环境敏感,毕竟不同于“线路固定”。如果我们进一步研究共情的性别差异,就会发现那些归因于固定线路的现象,更像是个体根据不同社会环境的固有期待,自我敏感地作出了调整。
在狱中,年幼的陆莘行和母亲与诸位婶母诵经不辍。自从父亲被逮捕后,她便开始茹素。此后陆家无事,她归因于神佛护佑,清朝的野史、小说家则归功于査继佐早年相助一位乞丐吴六奇。六奇此时是平南王麾下战将,愿以身家性命为査赎罪,因此惠及陆、范两家。海宁査家的后人金庸在武侠小说《鹿鼎记》中,亦据此传闻演绎了吴六奇反清复明的一段异史。然而在陆莘行和范骧之子范韩在《范氏记私史事》中都未曾提及吴六奇,按照常理,不大可能忽略这么一位“救命恩人”。
——本文选自果壳阅读即将推出的《是高跟鞋还是高尔夫修改了你的大脑》
比如,辛克莱让一组女性被试认为她们马上会见到一个颇有魅力但存在性别偏见的男人(他并不讨厌女人,而是认为女人应该被男性宠爱和保护,同时不希望女人过于自信或行事果断)。在交往中,这些女性就会调整自我概念,让自己更符合上述传统观点。而另一组女性则被告知,她们要见到的男人对女人持现代观点。与后者相比,第一组女性认为自己更具备传统印象中女性的气质。有趣的是,只有当人们出于某种动机希望营造良好的人际关系时,这种社交性调整才会发生。这表明,生活中与你关系亲密、对你影响较大的人,很可能像镜子一样使你认识到自己的特点。
对于陆圻、査继佐和范骧,虽然他们在这起骇人听闻的案件中逃生,他们的心灵却住进了永久的牢笼。此案牵连到那么多人,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作为饱读圣贤书的宿儒,三人内心不可能没有负罪感。査继佐从此纵情诗酒,调教出浙江闻名的女乐;他一直在写的《明书》改名《罪惟录》,措辞亦极为谨慎。范骧经此打击,默默以终。
自我概念的转变,不仅是自我旁观时看到的变化,还会影响人真实的行为。社会学家布朗温·戴维斯(Bronwyn Davies)在对幼儿园孩子的研究报告中,描述了小姑娘凯瑟琳被一个小男孩抢走洋娃娃后的反应。她试着要回洋娃娃但没有成功,于是她大步走到衣橱旁找出一件男式马甲。她穿上马甲,“再次出征。这次她夹着洋娃娃凯旋,然后她立刻脱掉马甲扔到地上”。当成人从自我的行头里取出一个活跃的自我时,换身衣服仅仅是一种隐喻。但它是不是能像帮助凯瑟琳一样,帮助我们更好地担任某种角色或完成目标呢?研究表明答案是肯定的。
影响巨大的小说《鹿鼎记》中,说查办明史乃是奸臣鏊拜所为,而“小玄子”康熙英明仁厚,赦免了明史一案牵连的众人,不过是小说家为祖先涂抹之词。真正得到赦免的只有出首告发的査、陆、范三家。
在最近的一组实验中,西北大学的亚当·加林斯基(Adam Galinsky)等人给参与者展示一个人的照片:拉拉队员、教授、老人或非裔美国人。试验中,一些参与者要假扮照片中的人,并写下其典型的一天。对照组则以客观的第三人称(他/她),描述照片中人的典型生活。这意味着,研究者不仅能看到刻板印象的作用,还可以看到观察角度的影响。研究者发现,观察角度引起了“自我——他人的混合”。与对照组相比,那些假扮拉拉队员的被试在自我评估时,认为自己更为迷人、漂亮和性感;想象自己是教授的人,感觉自己更聪明;假设自己是老者的人,感觉自己更加虚弱而独立;那些经历了短暂的非裔美国人生活的人,则认为自己更加强健、具有攻击性。他们的自我认知融入了人们对另一个社会群体的刻板印象。
如果说这种激发性别意识的办法似乎不够精细,那是因为它确实不好。当然,这并不是说它不能代表真实世界。性别的刻板印象无处不在,有时甚至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苏格兰学历管理委员会(Scottish Qualifications Authority)曾发起过一项运动,旨在增加高中物理、木工和计算机等科目少得可怜的女生选修人数,而一些老师毫无顾忌地表达了对这一举动价值的怀疑。“我认为我们最好意识到男生和女生不同,他们的学习方式也不一样,”爱丁堡一所知名私立学校的校长说:“总的来说,男生选择的科目适合他们偏逻辑的学习方法。”他言辞委婉,没有清楚地阐明观点,而是让听众自行推论,也就是女生更倾向于非逻辑性的学习方法。但重要的是,刻板印象不需要公开表达,就可以激发性别意识。比如,你是否在填表时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1735年10月8日,大清的第三位皇帝雍正龙驭上宾。两日之内,从如常听政到突然病剧辞世,朝廷发布的文书并未说明皇帝罹患何疾,于是,民间便开始流传种种“雍正暴死”的版本。版本之一,便是雍正为刺客所杀,头颅亦被携走,清廷只好以金铸造一颗假头下葬。《清朝野史大观》言之凿凿,说这位入宫行刺的侠女,为“(吕)留良孙女某,其剑术之精,尤冠侪辈”。
□ 男性
二、流放者归来
□ 女性
此时距陆圻被捕已经过了半年。在陆莘行的回忆中,骨肉重逢的场景十分动人。她的兄长因狱中生病不能发声,见到父亲时唯有泪流满面。到了家中,尘埃满目,青草盈庭,一家人恍若隔世。至此,这场牵连了上千人的明史案算是终结了,有七十余人被杀。此案是清廷安定天下之后,对明朝遗民采取强硬政策的开端,亦开了此后残酷文化专制的风气。清廷借此压制读书人不加顾忌地抒发故国之思,以吴之荣告发为由,广为株连,终将“明史案”罗织成一个白骨累累的文字大狱!
随后,研究者证明自我概念的改变会连锁影响到个人行为。加林斯基等人发现,与对照组相比,假扮教授的被试分析能力有所提高,而把自己融入拉拉队员特性中则会有损这种能力。在实验测试中,假想自己是非裔美国人的被试比自认为是老人者更具竞争力。将自己假想为他人这样简单而短暂的经历,会改变人的自我认识,并由此改变人的行为。这为“演久便成真”的谚语提供了事实依据。
康熙二年五月二十六,即1663年6月31日,“明史案”正式结案,所有被羁押的犯人,依次点名宣判执行。朱佑明喝了一碗参汤之后,凌迟处死;三子亦被斩首,妻子当场惊恐至死,三个儿媳则被流放边地。庄廷钺,凌迟处死;李令皙,凌迟处死;颇有才华的史学家潘柽章、吴炎亦被凌迟处死……《明史辑略》主编庄廷鑨则被戮尸示众。编写者、印刷者、贩卖者、购买者、传阅者统统处死、抄家,家属也都掠卖为奴。人肉横飞,血流成河,真个是天昏地暗,日色无关。罪犯家属们则在三日后被绳子拴着,被关在钉死的官船里,流放到遥远的盛京。最后点到陆圻等,査、陆、范三人此时魂飞魄散,结果被宣布不但无罪,反而有皇帝的赏赐。
斯泰西·辛克莱等人还观测到行为会受显著影响。你应该还记得,那些要跟观念传统的男人打交道的人,比起要跟观点更现代的男人相处的人,觉得自己更有女性气质。在一组实验中,辛克莱安排被试和这个男人接触。当然,这个男人只是个实验助手,他并不知道,关于他对女性的态度,被试得到了什么信息。那些以为他待人和善但有性别偏见的被试,不仅认为自己更具女性气质,行为也更符合刻板印象。作为一个在哲学系工作过几年的心理学家,或许我可以借此机会,告诉那些觉得在茶室里跟我交谈索然无味的同事,这纯属他们对心理学家的轻视。
五月二十五,陆、査、范三姓主仆再次被戴上刑具,每人被两个狱卒共挟。陆莘行的母亲在身上藏了一把剪刀,以备紧急关头自裁。
至于吴之荣,陆莘行的《老父云游始末》里说他三年后得了恶疾,肉化成水,只留下骨架,脖子断裂而死。范韩在《范氏记私史事》中则说,吴之荣某日行于山中,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吴被天雷击中,犯了疟疾,寒热夹攻,两日才死,云云。事实上,吴之荣倒极为可能寿终正寝,对他的诅咒不过是说明陆、范两家人心中所存的良知和歉疚。
甚至这么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问题也会激发性别意识。研究者要求一组美国大学生评估个人的数学和语言能力。评估开始前,一些学生要在简短的人口统计调查部分写明性别,另一些人则要标明种族。打勾这么简单的步骤却有惊人的影响。比如,相对于表明自己的欧裔身份,欧裔的美国女生在性别被强调时,会对自己的语言能力更自信(这与流行的观点一致,即女性的语言能力更胜一筹),同时会低估自己的数学水平。相反,欧裔美国男生在强化性别(而非欧裔身份)时,会给予自己的数学能力更高的评价;而突出种族时,则会高估语言能力。甚至细微而不易察觉的刺激也会改变人的自我认识。心理学家詹妮弗·斯蒂尔(Jennifer Steele)和纳利尼·安巴蒂(Nalini Ambady)对一组女生进行了警觉性测试。被试需要根据电脑屏幕上闪光出现的位置,尽快按下相应按键。这些闪光实际是一些阈下刺激(subliminal stimulus),单词迅速被一串“X”替代,使人难以辨认。一组被试接受的是“女性”词汇,如姨妈、洋娃娃、耳环、鲜花、女孩等;另一组看到的则是叔父、铁锤、西装、雪茄、男孩等。随后,被试要评估自己参加适于女性的活动(如写作或文学考试)和适于男性的活动(如解方程、参加微积分考试或计算复利)时的愉悦程度。男性词汇组的女生认为参加两类活动愉悦程度相同。而女性词汇组对文科类活动的偏爱则胜过与数学有关的活动。作者认为,刺激“改变了女生看待自我的镜头”。
1667年,陆圻断发出家,次年和家人相见之后,便弃家远行。从此陆莘行的哥哥们四处寻觅父亲踪迹,但有生之年,父子们再未相见。
我们不仅会受到微小因素的作用,一些不可捉摸的因素也会影响我们。澳大利亚作家海伦·加纳(Helen Garner)提出,一个人可能会“认为人就像分散的气泡,从彼此身边漂过,有时会发生碰撞,或者……也可能会相互重叠,进入彼此的生活甚至内心”。有研究支持这一观点。其他人对你的看法,或者更准确地说,你所认为的他们对你的看法,能够穿透你自我概念的界限。威廉·詹姆士说:“一个人跟多少人交往并在他们心中留下印象,他就会有多少个社会自我。”为证实詹姆士的观点,普林斯顿大学心理学家斯泰西·辛克莱(Stacey Sinclair)等进行了一系列实验,表明人们在社交中会“调整”自我评价以迎合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当我们想到某个人或准备与他人交往时,自我概念就会进行调整,从而创建共享性现实。也就是说,如果他们对你的认知与刻板印象一致,你就会依照刻板印象行事。
陆圻被移送京城时,便告诫两个儿子终身不必读书,以免重蹈父亲覆辙。途中行舟停泊于金山之下,远远听闻寺里的钟声,他许下诺言,如果生还,便跳脱红尘。这年十月初,朝廷下旨,将庄、朱两家的财产一部分给吴之荣,一部分给査、陆、范家。陆圻认为一家人能够逃生已是万幸,拒绝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