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1655年庄廷鑨去世,书稿稍后完工。父亲庄允城痛惜爱子早逝,决定用庄廷鑨应得的那份遗产,代子刊刻发行。1660年,《明史辑略》刻印完毕,这部书包括了修订过的朱国桢《史概》和续写的部分。按照晚明以来的出版惯例,庄允城在书的扉页列出了一长串“参阅”名单,以增加发行上的卖点。
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浮雕,会觉得把一位毫无血缘关系且并非终身伴侣的人放在墓碑上,就如同我们要求把初恋情人放在墓碑上一样让人难解。
前归安知县、因贪腐被革职的吴之荣此时刚在监狱待了六年出来,他闻得此事,便去庄家敲诈,被庄允城拒绝。此外,吴之荣曾想去观赏査继佐家的家乐班也未能遂意。于是,这个心狠手辣之徒决意让庄家、査家和他敲诈未遂的庄家姻亲朱佑民家死无葬身之地。他找到一套初版《明史辑略》,将其中的“悖逆”之语一一标识出来,直接赶赴京城,将《明史辑略》和检举信递呈刑部。刑部官员见事关重大,奏报给康熙的顾命四大臣:索尼、鳌拜、遏必隆、苏克萨哈。于是,这场《明史辑略》案真正开始了。
一个文明如果在人类精神层面增加一丝新结构,已堪称伟大,古代雅典却毫不迟疑地进入了精神结构的地基,在人类情欲和无意识深处打下了一个古希腊文的有关美和民主的标记。
然而,明史一案已经流传在外,不少人觊觎庄家财富,觉得可以浑水捞鱼。个人贪欲一旦和专制权力结合,便释放出毁灭性的力量。
在雅典考古博物馆有一幅让人不能移步的墓碑浮雕,它有艺术佳作的一大特性:当你凝视它的时候,整个世界像来到了长途飞行的末点,优秀的驾驶员让飞机与陆地的接触化为一种猛烈、低频却深入体内的震颤,内心的一切景致透过这面舷窗,全部渐渐静止和清晰起来。
赵君宋果真查出十几处悖逆文字,胡尚衡开始调查。庄允城得知后,立即开始金钱运作。他一面上下行贿,央求浙江巡道张武烈责令赵君宋停止调查,一面找人收回尚未卖出的《明史辑略》,将其中存在悖逆语句的页码抽掉,找人窜改补正,重新刊刻和装订,使之成为一部洁本,仍发往各地销售。然后老成的庄允城携带洁本《明史辑略》和大量金银,亲自进京疏通关节。他委托老友、在通政司衙门的王元祚分别转给礼部、都察院一部洁本《明史辑略》,同时奉上大把金银。通政司、礼部和都察院既得实惠,且书已是洁本,就未加任何批驳。因此,后来湖州府推官李焕给《明史辑略》下判状时,就有“既经部、院检察,便非逆书”的官方鉴定。
朝廷派来的钦差在浙江、杭州官府的配合下,调动当地军队,进入杭州、湖州、南浔等地抓捕,凡与《明史辑略》有牵扯之人,主编、参阅、刻板、印刷、卖书、买书、作序、审查、谈论者,一概满门拘捕,关入大狱,集中会审。为《明史辑略》作序的李令皙被抄家时,前来拜年的七十多位亲友亦被抓捕。而江南书商陆德儒正置办嫁女喜事,全家及迎亲亲朋均被逮捕。
(Delusions of Gender: How Our Minds, Society, and Neurosexism Create Difference)。
正月二十一日,陆、査、范三姓共176人被逮捕。此时,庄允城频遭酷刑煎熬,一个月前已经死于京城狱中。他的次子庄廷钺自北京日夜兼程,回到南浔后与他的五个兄弟一起被关入死牢。
电影就是和生活做爱。
一位平日里颇受陆圻恩惠的邻居许周,见陆家落难,不惟义气相助,反拿着糨糊四处贴封条,为官府指认陆家家口,由此获得官员赏给二石米和两匹布,并且一道到京城拘捕随同陆圻入京的三弟。反而有一位办案人员同情陆家,用草席卷着送出了一位陆家男孩。
浮雕发现于古代雅典,一眼可以看出是公元前400年当地人最流行的墓碑样式:因为它不仅使用了雅典北面山区特产的潘泰列克(Pentelic)大理石,而且呈现了一幅“握手告别”(dexiosis)的场面。这是几乎所有同代墓碑都使用的主题。左边的年轻人袒露右肩,身下跟着一条猎犬,与他握手的长者袒露前胸,左衿挂着一个装精油的瓶子。
三人对此反而无所用心。在当时,借助名人效应宣传书籍,书商图利,文人为名。因此范骧甚至还炫耀说:“吾三人参阅有名。”然而经不住周亮工反复警告,甚至代他们起草了呈稿,声明庄廷鑨并未征得他们同意,便将三人列为参订者,所言诸事与己无关。三人于是联合具呈向浙江按察司衙门检举此事,申明备案。按察使衙门对此很淡然,说“文章之事,不便存案”。而司理嵇永福却认为此事不可等闲视之,就拿着呈稿去见浙江学道胡尚衡。胡亦不以为然,反要嵇永福处理。嵇永福批示,若无圣旨,谁敢私修明史,命令湖州府严查。湖州府学教谕赵君宋看到批文,即刻行动起来,从而真正揭开了这场文字惨祸的序幕。
两个人就这样静止在比拥抱远一点点的位置,他们的表情是如此困窘羞涩,以至于仿佛各自陷入了沉思——死亡让雅典人更多的是思考而不是悲痛,最极致的例子就是,苏格拉底用滔滔宏辩伴随着毒液流遍他的全身。光从构图上,我们无法看出是谁离开了人世,唯一一丝不确切的线索,就是年轻人的左手食指伸出,其余四指紧握。这个手势意味着:“请等一会儿。”但我们仍然不清楚,他是请求逝者稍慢一些离去,还是请求世界再给他自己一点时间。
陆圻正是这众多参阅者名单中的一个。此外,尚有査继佐、范骧、潘柽章、吴炎等人。多年之后,在陆莘行的回忆中,父亲陆圻首先被人告知自己的名字列入了一部“抵触本朝”的“秽史”中,觉得不妥,便找到査继佐,连同范骧,三人出首,告至湖州教谕赵君宋处。然而参考范骧之子的回忆和查继佐的年谱,发现名列其中的并非他们三人自己。范骧的老友周亮工偶然翻阅此书,发现载有李自成入北京事迹,明朝官员有降表,下面标注是龚鼎孳的手笔。周亮工与时任清朝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龚鼎孳有些交情,很不希望老友得罪另一位权贵好友,因此竭力劝诫三人向官府检举。
这个经典的告别场面还另有一个经典之处:它表现了严格符合社会规范的“雅典之爱”。这种爱正如图所示,首先必须由一个年长的人追求一个未成年的年轻人,他们的差别在图像上用有无胡须来加以区分。而他们的相识在一开始应该在公共场所进行,最典型的地方就是只有男性公民出现的运动馆和猎场。这在图中分别被呈现为猎犬和随身携带的精油瓶(aryballos)。
杜可风
危难之际,人性的丑陋和美好呈现无遗。
雅典之爱
陆莘行记下了那段时间家中的恐慌气氛。父母唏嘘偶语,她问情由,大人便以她兄长生病搪塞。父亲被押解往京城那天,母亲典卖家中衣饰,得了二百两银子,作路途费用。直到中年之后,她仍记得送别之际,父亲背着她,流着泪嘱咐母亲,要好好照顾他特别钟爱的女儿。于是,当陆家被抄之时,母亲将陆莘行托付给弟妹,冒充是她的孙女文姑。
撰文 张宇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