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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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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对身体的重视,也升级为对公民资质的要求。如果你有一个不良的身体,直接意味着你是一个不良的公民。苏格拉底曾经指责伊皮金尼:“你这种身体就是没有好好参加公众事务……你应该像奥林匹克运动员那样照顾自己的身体。”色诺芬也认为,公民必须锻炼身体,才能在战场和公众活动中表现出众。如同恋爱关系是必须接受公共监督的事件一样,身体的状态也被要求在公共空间接受评判。我们常常认为情欲和身体蕴含人类永恒的本性,政治则充满变幻的云烟,古雅典人对此似乎持有不同的见解。他们更同意“人是政治的动物”(亚里士多德),“法律是我们的爹娘”(苏格拉底),毫不纠结地将个人的欲望与身体置于公共政治的关照之下。

我一岁的时候,被爸妈裹在被袱卷里从大庆送到了大姑姑家,每个月十块钱的生活费,一直长到五岁。我妈后来跟我解释,不是他们心狠,而是油田的条件实在太艰苦,怕把我养死了。我不负众望地活了下来,亲眼见证了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楼田,大望京拔地而起。大姑姑的三个孩子因为他们的农村户口都发了大财,而大山子自打接了798这位客官后,也得瑟到张口闭口都要提提艺术。

在一个以男性特质为“美”与“德”最高标准的社会里,“身体的强健与否”是一个审美议题,一个情欲议题,也是一个政治议题。在古代雅典人的逻辑中,一切审美都跟情欲相关,因为正如柏拉图指出的,情欲(Eros)的对象是“美”。同时,一切情欲都不能脱离政治,因为每个公民的“爱”(Eros)都必须指向城邦和民主体制。反向推知,一切政治取向也是审美和情欲的取向。这一点,其实于今人也不失其真。

最好的当然还是夏季的院子和胡同,树上有知了,葡萄叶子包着绿色的大豆虫,灰墙上爬着蜗牛,天上窜着蜻蜓,孩子们有一千种祸害它们的法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在离家几步路的护城河里看到漂上来的死鱼。

从视觉上来说,古代雅典的人体影像数量一点不逊色于我们今天这个广告社会。唯一不同的是,今天我们看到的,绝大多数是女性身体,只有部分男性。而当年看到的几乎全部是男性身体,只有少数女性,裸露的程度还远远比不上男性。雅典城的神庙、市集、议会、柱廊、墓碑……甚至家中的装饰,喝酒的酒杯上,到处都是健美的裸男。情况有三分之一跟最原始的动物界一样——男性承担了作为情欲对象扮靓的责任;有三分之一却来自当时最先进的政治体制——扮靓脱离了生殖的基本冲动,而是要从政治上追求成为一个合格的民主社会公民;最后三分之一来自当时最高级的美学理论——美本身是阳性的、强壮的和攻击性的。

1975年后,因为父亲身体的关系,我们全家从大庆搬到了廊坊,回北京变得容易多了。假如有天堂,那里便是我的。早上被奶奶叫起来,从巷子口买回来的油饼和豆浆在八仙桌上冒着腾腾热气。房顶那么高,不知道怎么才能爬上去。青砖的地面永远一尘不染,即便是这样,有洁癖的二姑姑还是不允许我坐在地上。

运动馆(gymnasion)是古代希腊城市的一个必需建设。它不同于比赛场,而是年轻人接受身体训练的地方,更类似于“健身房”。健身和运动的习惯是一项古代遗产,在古雅典,这几乎占去了男人白天一半的时间,特别是在他们还是少年的时候。人们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请教练,研究健康食谱,选择合适的学校。在运动馆中,产生出两样热气腾腾的东西:阳刚的体魄和同性间的情欲。希腊人运动的时候都寸丝不挂,运动馆的词根gymos就是形容词“裸体的”。男人们只有在跑步时为了便利和安全而把生殖器官拴稳,所以运动馆是欣赏美少年的最佳场所。苏格拉底每天必来这里报到,他自己常去吕凯宫,但如果有美少年邀约,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别的地方。我们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以及其他著作中,最常看到的描述,就是这位老师要和美少年去摔跤馆(palaistra)来场赤身肉搏。不过说到柏拉图,连他的这个名字也是他的健身教练起的亲昵绰号,因为他发现这位同学前额相当宽广,柏拉图的原意就是宽阔的高原。运动前他们都会浑身涂上橄榄油或其他香精油,大汗淋漓之后再用刮油板把汗垢和油一起刮掉。这就是为什么古希腊墓碑浮雕上的长者都随身挂着一个精油壶,那就像我们今天背着球拍或运动水壶一样常见。

陶器中很大一部分是酒器,肉体关系的描绘也大多出现在酒器外表或酒器的底部,以供宴饮时欣赏,在酒神的护佑下释放情欲。其中关于paiderastia“标准姿势”的第一步,是研究者总结的“上下其手”(up and down),即成年男子与少年正面相对,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以观赏他的美貌,另一只手刺激他的性器官。这种姿态从公元前6世纪开始就在黑绘彩陶上频繁出现。这个姿势的要点在于一定要四目相对,虽然画面上不尽如此,但至少少年应该注视着长者的眼睛。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对这种关系怀有敌意,他在《政治学》中挑剔地写道:“恋人们不能在眼睛之外观看任何别的身体部位,只有眼睛中才有纯洁。”

皇城根下的这片院子,原本说不拆的,还是拆了。

下一步则是在古代雅典法律中不被主张的情况:纯粹以肉体为凭借来获取性满足。如果发生,成年人只被允许把性器官放入少年的两股之中。这个动作要求难度较高,两人需始终维持正面相对,面部相对,不得采取任何身后的姿势,也不得进入身体内部。后面这两点如有违背,会遭到严厉的法律制裁,被剥夺公民权利甚至被判死刑。在美国密西西比大学博物馆收藏的一个公元前6世纪的黑绘三脚酒器上,描绘了三组男人,其中两组演示的就是上面两个步骤。如果严格遵循公民对被动性的禁忌,少年在整个过程中作为未来的公民,不能在这种“受”的状况下表现出丝毫的愉悦,他必须保持淡定甚至严肃的神色,表现出他的“自控”能力。所以在彩陶的描绘中,少年人都是非兴奋的状态。这种不可能的状态被一些当代学者称为可笑的幻想。牛津阿什莫尔(Ashmolean)博物馆收藏的一个细脚盏(kylix)的内底,有一幅由公元前5世纪的著名画家布里托斯(Brytos)创作的希腊春宫图。布里托斯是阿提卡半岛上的一个多产的画家,他的红绘陶画以两点创新大获成功:第一是善于表现人物的年龄差别,孩子不再被表现为小号的成年人;第二是善于描画人物的嘴唇。在这张图上,我们看到成年人放下象征着权力和工作的柺杖以及头盔,呈性兴奋状态的坐姿,一手插腰,另一手抚弄少年毫无反应的性器官;未成年人站立在他的两股之间,身体有着明显不同的更柔和、中性的曲线,除了没有胡须之外,发型和面部轮廓也更单纯。他一手扶住成年人的后脑勺,另一手却后扬,拿着一个装满礼物的网袋,身体似乎费力地在迎向他的爱人,眼睛似乎在努力从对方的快意中解读出善意。两人的面部都按照规范毫无表情。仔细观察这幅图,我们就可以明白布里托斯成功的秘密:在严苛的规范中,不能直接表现paiderastia的肉体欢愉,但只要稍微描画出更柔美的少年体态,勾勒出巨大压力中最不易被人发现的情绪泄露点——嘴唇,就可以让古雅典人感到安全又性感了。

奶奶走了,二姑姑走了,没有什么理由再去东华门万庆巷3号,北京的这个家渐渐散了。一别经年,有一次去南池子办事,突然想再看一眼,溜达过去,已然了无踪迹。

在这样严苛的规范中,一对男性恋人几乎是在进行高难度的表演。处于尚未在性活动中引入“笑声”的古典时代,他们感受到的应该是规范和压抑带来的巨大刺激。古代希腊黑绘和红绘陶画中的标准paiderastia情色形象,也总是带着一种僵硬、虚假、紧张、压抑,以及同样程度的神秘、戏剧性、优雅和性感。这形象的双面性就是一种有趣的提醒:“性”如同人类生活中的其他许多基本事实一样,本身是一件无比枯燥的事情。它神圣的枯燥激发出的妄想和幻象,才是人类生活得以盎然的营养。

3号是私产,一个规矩的四合院,天井里长着两棵不知多大岁数的树,一棵是槐,一棵是椿,还有一架每到夏天都满满当当的葡萄。“文革”的时候搬进来很多工人阶级,二姑姑虽然偶有抱怨,其实倒也相处融融,小孩子可以去随便一家蹭饭。

公元2世纪的希腊散文家卢西安为男人应有的身体状态做了描述:“年轻男子有着晒黑的肤色与阳刚的脸庞,展露精神、活力与男子气概。他们绝佳的体态引人瞩目:既非骨瘦如柴,也非肥胖过重,而是鲜明刻画出匀称的线条。他们挥汗去除多余的赘肉,只留下力量与韧性兼具,而且不带有病弱质量的部分。他们努力维持身材。”卢西安同时描述了糟糕的身体是“像女人的身体”,苍白、瘦削、松垮、虚弱。

那儿离推出午门斩首的午门特别近。那时候,奶奶还在,和二姑姑一家住在这里。逢大节,她被发散到全国各地的三个儿子,会携家带口回到东华门万庆巷3号看她。

古希腊创造了男体最理想的范式,他们的雕塑家世代都专注于寻找肌肉的比例和协调。从埃及学到的比例范式完全无法满足他们,正如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中所言,埃及人相信知识,希腊人开始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在日常中有很多近身观赏全裸健美躯体的机会,雅典雕塑家在美男子形象中的突破是迅猛完整的:首先做出了第一个圆雕,雕塑完全靠自己的力量站立,而无需后背支撑;紧接着完善了肌肉比例,在一系列“少年”(Kouros)的雕塑中,发明出一整套肌肉制服——两块胸肌,六块腹肌,人鱼线,马甲线,臀部坚实,大腿粗壮,小腿强健。而后又表现出运动中的肌肉协调反应:对立平衡(Contrapposto)代表作品为公元前480年的“克里斯提奥的少年”(Kritios Boy)。在一系列研究肌肉的大师雕塑家中,波利克利托斯(Polykleitos)在约公元前450到440年之间,塑造了世界上唯一一个不靠文字,而被独立称做“法则”(Kanon)的男性裸体雕像——执矛者(Doryphoros)。因为它表现出部分与部分、部分和整体以及运动中的肌肉配合的最理想比例。这个雕像使柏拉图最终承认美取决于比例。至今为止的男性健美标准,仍然根源于古希腊雕塑的呈现。

四、东华门万庆巷3号

我上大一那年,二姑姑得了不治之症,三个月后就没了。我从学校赶回来见了她最后一面。二姑姑摩挲着我,说孩子里她最喜欢我,因为我爱看书。

雅典政治家、著名的演讲者阿斯基尼斯将军(Aeschines)把完全符合人物角色的规范以及技术动作规范的恋爱,也就是“弑僭主”者模式的恋爱关系,称为“正当的爱”(dikaios eros,英文翻译为just love)。

这个院子里最好看的女人就是我的二姑姑,万民同款的衣服让她一穿,配上天然卷曲的头发,就有了反特片里女特务的贵气。二姑姑是个特别矫情的人,按现在的说法肯定是个处女座:衣服要挂好,鞋子上不能沾土,坐得有坐相,姑娘要有个姑娘的样儿。我挺怕她的,但眼睛又忍不住老是随着她转。没有二姑姑,我可能一辈子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女性身份,有限的条件下还能追求无限的讲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好肉体,好公民

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独自住在院子西侧的一间厢房。那间屋子总是黑黢黢的,似乎永无光亮。小孩子都说老太太是个妖婆,一个必选的游戏就是比赛看谁在她家窗户下蹲的时间最长。傍晚的时候,门就会打开,老太太捧着一个大盆子出来,一天中最耀眼的奇迹随即发生——二三十只猫突然从屋脊、墙头、蜂窝煤堆中间、花盆后面飞出来,用各种各样的招式抢食吃,而传说中的老妖婆脸上的表情只能用“萌萌哒”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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