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
城市边缘倒是住着一些三峡水库的移民,在光秃秃的石头山上凭空生长出几十栋楼房作为安置房,外墙面镶着白色瓷砖,从公交车上远远看上去很像特别高的公共厕所。从来没有人和这些移民打过交道,他们去哪里买菜,他们清明怎样上坟,他们是不是只和楼里的人打麻将斗地主?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是含混不清又无人关心的谜语。更没法跟小城里的人讨论移民是不是公平,这些话语在任何场合都不适合提起,都是一个空惹人嘲讽的笑话。何况“国家”不是给他们每家分了一套新房子吗?他们以前的房子肯定烂朽朽的吧,肯定不是楼房吧。还有,据说有些能闹的人不是还能拿到十几万吗?狗日的就晓得闹事。麻将馆里坐满忧心忡忡的人,一边做着“清一色”,一边忧心“国家”真的被狗日的揩了什么油水。
釜溪河可能曾经是一条真正清澈流动的小河,但我第一次见到时,它就已经暗淡肮脏,水面上浮动着卫生纸和矿泉水瓶,生活污水从上游直接排进来,不知道哪家人倒进去一双坏掉的红色拖鞋,一直漂到市中心。即便这样,釜溪河还是跟所有类似城市的类似河流一样,被人硬生生编造了“自流古井”、“河府人家”、“盐道遗风”、“龙池唤鱼”、“水涯晓渡”、“釜溪牧歌”这样空洞乏味的景点名称,其实每个景点前都只是一模一样的茶坊,卖三块钱一杯的毛峰,不喝茶的人叫同样三块一杯的菊花茶,特别讲究的人要提醒不加冰糖,或者把红枣剔出来。没有人喝过二十块钱一杯的顶级花毛峰,我疑心那不过是一个传说,只在塑料覆膜的菜单上出现。天气稍微放晴时,大家吃过午饭就急急忙忙赶过去打牌,都想占到河边的位置,虽然水面上一股隐约的臭气萦绕不断,一层层瓜子壳花生壳要很长时间才会渐渐沉下去。
釜溪公园1930年开园,没多久就有了一家餐厅“好园”,小城里的盐商出了名的殷实阔绰,他们支持从南京回来的名厨王锡之、王刚全父子开了这家小城的高级饭馆,开在湖水中间的水阁里,菜单上有火腿蛋黄面包果酱,鱼却还是只有豆瓣和脆皮两种做法。现在我们只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吃到脆皮鱼,一斤半的鲤鱼裹上厚厚的芡粉炸出来,直愣愣地摆在盘子里,讲究的人会用白萝卜胡萝卜雕上两朵花,撒在汁上的芹菜末是接近于白的绿色。城里很少会吃到放糖的鱼,所以总是放得尤其甜,人人都疑惑到底是不是真的应该如此,但一年也就只有一条这样甜蜜到齁住喉咙的鱼,它最后总归能被吃成一个嶙峋的骨架,陪伴着被汁水弄脏了的萝卜花。
1939年好园被日本人炸了,饭店又重开到了正街上的十字路口,改名为“盐城餐厅”,还是卖一样的菜——牛肚梗、干煸鱿鱼丝、水煮牛肉。五十年代当然改为了国营,整齐划一的城市历史不过在这一盘盘整齐划一的回锅肉里,每一盘都成功地爆出了灯盏窝儿,卷起来的边微微焦黄,就像被过于草率粗暴地翻过去的这些时间。
釜溪公园在1941年短暂地改名为慧生公园。谢慧生是四川同盟会富顺分部长,保路运动之后在蜀军政府里出任总务处长。他一生辉煌的顶点大概是孙中山曾经把“孙文”的印章交给他,又发电文说:“委任谢慧生为全权代表,执行中国国民党党务事宜。总理孙文。”但是后来他反孙又反共,1939年寂寞地死在这座小城,死之前好几年就已经半身不遂。没有人知道他,唯一一篇关于他的文章发在《自贡日报》上,一千字把他定了性。在机关事业单位上班的人就着早上现泡的竹叶青读了,那张报纸中午被一荤两素六块五的盒饭压在下面,最后浸透了油污被扔进垃圾桶。来来往往的人站在公园的柳树下歇凉,吃一个鸡蛋糕,剥开一个青柑子,又拿出保温杯喝茶,这座公园曾经的名字像蛋糕碎屑一样,漂进已经满是各种碎屑的湖里。
小城
撰文 李静睿
我试图讲出那些不可安慰的故事,但这不过是一个太容易被虚妄安慰的小城,就像一圈一直输一直输的麻将,它总能想象着自己会有转手和一个三番的时候,却不知道牌局已经走向终点。那些输出去的筹码,早已被时间兑换为现金,永远不可翻盘。
一
每个小城里你都能找到这样一座公园,无一例外。公园里有一个漂着密密水浮莲的小湖,所谓的码头上系着几艘从来没有人划过的木船,鲜黄色鸭子形状的电动船慢吞吞开在湖中央。岸边柳树的确有枝条像诗里那样垂下来,叶子上却落满灰尘,只有在3月底,新生的柳叶缓慢舒展开,万物好像都还能重新开始。
又过了九年,它开始被冠以“人民”的头衔。这个城市和这个国家一起被人民占领,人民公园、人民路、人民餐厅。人民偷偷地在这些头衔下搓麻将,开始还一直打复杂的四十和,东西南北风红中白板都在,番数不够就不能和牌。后来小城的麻将和生活一起走向迫切焦急,先是把大字去掉,后来连万字都消失了。三个人打两方牌,五分钟就是一盘,自动麻将桌里的两副牌轮番运转,洗好的那副带着一种奇迹感冉冉升起。有时候和牌太快,刚下去的那副还没有洗好,三个人就这样茫然等着,连讨论上一盘的兴趣都快要失去,不像以前,摸来摸去都不能听牌。
我爷爷一直记得他有一张白板打错了,输掉一个水份很足的翡翠镯子。妈妈生我之前忍着腹痛和奶奶打完了最后四圈,做了好几个暗七对都没有成功,这才被送去人民的妇幼保健院。她很快回到了牌桌上,爷爷奶奶的老屋里有一副麻将从来没有收起来过,大人们都在打牌的时候,拿一根绳子把两三岁的我拴在桌脚。我像小动物一样被困在方圆两米、头顶是哗啦啦的另外一个世界。又过了两年,我爬上牌桌,学会了进入这个世界,四个孩子凑成一桌,最大的也才十二三岁。刚开始十二张牌也能和,大人们偶尔经过,兴趣盎然地在边上做技术指导——这张幺鸡不能打!
我长到六岁,麻将已经打得很熟练,虽然摸对面的牌手还是不够长,有时候放了三番要哭一场。我才去过几次人民公园,它就又变成了彩灯公园,因为之后每年的灯会都要开在里面,最开始四年一届,后来两年一届,最后年年都开。小城一直用的是内江白马电厂的电,开灯会的时候整个城市轮番有节奏地停电,通常一大早开始停,下午五六点又来了,还是能伪装出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但是在漫长的白天里,看不到电视打不了麻将又没有电热毯睡午觉的中年妇女们,只能聚集在小区花园里聊天,所有的八卦都被反复说过了,整个小区里都没有新的人被捉奸在床,最后只能沉默地看着小区里的几株腊梅刚刚开出黄色喷香的小花,可能每个人都在默默衡量能不能折回家去插瓶。
2008年冰雪灾害的时候,广州的《南方都市报》有篇报道叫“四川自贡停居民电举办灯会遭质疑”。自贡没什么人知道这份报纸,但新浪新闻放在首页上一天也就传到了成都,据说不知名的部门有不知名的领导批评下来,自贡市委的宣传部副部长急得赶到广州去,那个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七。副部长我认识,小时候我们住在同一栋红砖楼里,每层楼四户人共用一个不能冲水的厕所。当然他很快就搬出去了,最早在小城里拥有一套带独立卫生间的房子,家里不用放尿桶,洗澡不需要烧一大锅水。一直到读了大学,我才摆脱那个关于尿桶的噩梦。副部长有一个和他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白净端庄,可以想象一直要从大队长做到团支书再做到学生会主席,最后进入某个政府机关,被定格为“领导”这个词。只是我难以想象“领导”曾经跟我们一样住在那栋破旧的小楼里,不远处就是恶臭的公共厕所,院子里有一个巨大的潲水缸,收潲水的人迟迟不来,人人都不敢出门。
破败而花哨的儿童游乐园,秋千上只有一块狭窄的木板,胆大的孩子可以一直把自己荡到树上去,没有电视里和王菲的歌中才出现的旋转木马,转盘上有一圈墨绿色铁椅子,坐久了会沾上掉下的铁漆。转盘有时候转得太快,有人哇地吐出来,秽物很久才有人来清除,味道许久不散,孩子们还是勇敢地排长队等着坐上去,那个空掉的座位像一颗缺掉的牙。
后山有一个动物园,所有动物都极为勉强地活着。小猴子试图从铁栅栏里伸出弯曲的小爪子,一把攥住我手上的锅盔夹凉皮。我逗了一会儿,扔进去一块浸满红油海椒的面筋,它龇牙咧嘴吃了,又眼巴巴看着下一个人手上的凉拌洋芋条。这里的猴子待久了,个个都能吃辣椒,我想象他们要是去火锅店,底锅可以叫上一盆重辣,然后会用爪子捞鹅肠,一爪切开三斤半的花鲢鱼头。
这样的记忆可以无穷无尽排列下去,但所有记忆都只是平庸无奇。这本就是一个平庸的小城,我的记忆是一张还原度太高的照片,不管用什么滤镜都改变不了它的粗糙质感。那些丑陋的楼房,污脏的河水,一碗碗凉面中焦黄发黑的牙齿,热切又无望地期待发财的人们热热闹闹地挤在照片里,这就是我的家乡。
二
小城的这座公园最早叫“釜溪公园”,因为不远的地方流着釜溪河。这是沱江的一条支流,并不是所有四川小城都可以和长江扯上那样直接的联系,这座城市里很多人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长江江面,所有关于水的想象不过是来自这条窄窄的釜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