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
那一轮下岗浪潮当然也把小城里的三线企业覆盖了。三线企业职工是小城里一个奇妙的存在,虽然小城本地人并不能说清楚它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糊糊涂涂概括成:那些北京人,那些上海人。即使迁来小城超过四十年,三线企业里的工人们依然被如此定义:那些上海人,那些北京人。不能说小城排外,他们自己也喜欢这样的生疏感,他们并不想进入我们,不想被称为,那些自贡人。
好几年前我还在广州工作,和当时的男朋友去看王小帅的电影《青红》。开场前我们远远看到高圆圆,穿着一条非常简单的白色短裙,脚上是一双匡威,男朋友发了一会儿呆,说:“你看高圆圆的小腿。”王小帅站在高圆圆边上,显得就是一个可悲的胖子。我记得王胖子在开映之前大手一挥说:“青红是个悲剧,很有力量。”看完这部和三线建设有关的电影后我想,悲剧我看到了,但是力量在哪里?好像急着告诉大家这是一个悲剧这是一个悲剧的时候,它就只留下了软弱的抒情。
1964年8月2号,美国驱逐舰马克多斯号和越南海军鱼雷舰打了一仗,波及了中国南部沿海。过了半个月,毛泽东就在中共中央书记处会议上说:帝国主义要发动侵略战争啦,我们要赶紧备战啊,赶紧把集中在大城市和沿海地区的企业迁到内地去啊。他当然永远是一言九鼎一呼万应,所以自贡就有了第一个三线企业:高压阀门厂试点,后来名单飞速地越拉越长,硬质合金厂、可锻铸铁厂、东方锅炉厂、拉丝制钉厂、油毡厂……那个时候说服一个北京人迁到自贡的平均时间是六分钟,然后第二天打包,第三天走人,戴着小红花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小城。有着漂亮小腿的青红坐在他们中间,连炊事员都跟着来了,好像将要到达的这个小城蒸不出一屉合格的包子。不过,一直到现在都有人说,三线厂里的面食就是做得好。在小城的冬天里,他们中有人为了买几棵大白菜,从贡井一直步行走到自流井的源渊井市场,那是一条曲曲折折的路,上坡又下坡,好几次似乎走到了农村,路边是一堆堆无人处理的垃圾。我想象他们抱着大白菜,走在小城阴沉沉的冬天里的样子,那棵白菜大概会闪光。但我也担心那棵菜的命运,小城这样潮湿,它可能很快就烂了心,一棵北方的大白菜不会喜欢南方的冬天。
上高中以后,同学里开始出现那些神秘的三线子弟,因为他们厂里的子弟学校只开到初中,就像那些倔强着想自己流到海里的小溪,最后还是迫于形势或者说高考政策,不情不愿地跟我们这些说着方言的主流汇合。我疑心他们其实也会说小城话,但不怎么肯说。北京人说着北京话,每个尾音都拖得老长,我们想笑又不敢笑,毕竟把氯气读成“录气”一定是我们的错。上海人和上海人说着上海话,软软糯糯的每句话都似乎在表白。上海人和我们说话的时候就说普通话,很容易带出“的呢”的后缀,连询问立体几何到底怎么添加辅助线都像在撒娇。
到了高三,我们都焦虑着选择志向,在城市和城市之间犹豫不决,连打算留在四川的人都要为去成都还是重庆纠结。我的志愿甚至只填了三所:南京大学、武汉大学、重庆大学,因为我一心要去一个有长江的城市。但“青红”们的未来显得极为目的明确:北京人要回北京去,上海人要回上海去,大学没有城市重要,什么都没有回家重要。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回家,北京上海也没有房子,难道真的跟爷爷奶奶或者舅舅姑妈挤在亭子间里吗?
今年夏天回家,我们去了一次燊海井,一人花二十块钱买了门票。下着小雨,天色微暗,新买的莱卡相机把一切拍成了昏黄色。那口井上的杉木架子一直升到天上去,用天然气熬盐的圆锅有腾腾的热气,两个熬盐工人穿着汗衫短裤拖鞋坐在藤椅上刷手机,一人手边有一个茶缸子。我有点欣慰,因为他们是没有下岗的盐厂工人。
“安置”这个词小城人是不用的,我们都用“买断”,“安置”好像还暗示着一个希望,“买断”不过是一个价格。盐厂职工的统一“买断”价大家都能背出来:13950块。拿了这笔钱意味着你正式同意官方抹去你的一切,职位、工龄以及未来。五姨妈来找亲戚们商量,到底要不要买断呢?没下岗的时候她的工资也没有超过二百块,把六年的工资一次性拿到手里好像也是一种难得的安全感。但姐姐妹妹都劝她不拿,因为姐姐妹妹们也都下了岗,同仇敌忾让彼此都放心,于是大家都不拿,都不肯“买断”。
隔三差五的有人组织下岗工人们去区政府前面静坐,大家都闲得发慌,也都嘻嘻哈哈地去了,女人们坐在政府门口打毛线,有人带去自己炒的南瓜子,走的时候一地都是沾满口水的瓜子壳。南瓜子不好剥出肉来,大都是嚼碎了又吐出来,一片狼藉的残渣。没人真的以为这种静坐能有什么用,但大家都才四十岁上下,日子那么长,总要有个盼头把这无穷无尽的时间打发掉。最后大部分的人还是买断了,因为只有紧紧握在手里的东西才让人放心。贡井盐厂破产后“安置”了六千多人,他们拿着这13950块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能做了点小生意,也可能打各种各样的工,大家都“帮私人老板”去了,因为国家这个老板是帮不到了。
十几年没有一分钱工资收入,谁也说不清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反正也都过来了,过年还是盆盆盏盏一桌子菜,腊肉香肠还是几十斤几十斤地做好了挂在屋子里。也都打麻将,只是从十块钱三张的底变成打一块钱以及三番封顶,几十块钱的输赢在同一个圈子里兜兜转转,最后大家都是总平手,只是把日子成功地混过去了。五姨妈下岗后没多久就离了婚,一个人在镇上租了间平房。小时候我以少女的浪漫主义喜欢那间房子,因为门前有几株夹竹桃,院子里还有矮矮的石桌石凳,清明上完坟我们聚在那里吃蒿草做成的粑,馅儿是豆腐冬笋肉丁。但我不知道那里一到下雨就得满屋子摆上脸盆接水,最近的一个公共厕所也要走七八分钟,还经常停电,她连蜡烛都不舍得点,七点就上床睡觉。
后来我们买了新房,把旧房子腾给她住,就是以前和宣传部副部长同一栋楼里的那套。她终于搬回了城里,在多次相亲后又找了个男人,是在城里“帮私人老板”的农村人。他们一直没有领证,一起搬进了我们那套三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厅,把阳台和客厅打通之后,房子倒也显得敞亮,只是还是不怎么敢开门,因为化粪池总是外溢,几天都没有工人来修。小城里不领证的多得很,谁也没有不把他们当夫妻,只是互相叫上老公老婆跟一瞬间拆伙一样轻易。大表哥三十岁前就离了好几次婚,具体几次不详,因为后来大家都不问了,这件事发生得过于频繁,导致每个人都失去了好奇心。
高三的时候有个同学回上海去高考,她家里不知道用了怎样复杂的手段,把她的户口迁了回去,她要暂时住在亲戚家几个月,然后高考,然后读大学一直到毕业,然后找工作,然后才是等父母退休后回到上海,把全家人的钱凑到一起来买房子,一条漫长的路,但他们有着惊人的耐心,等了快四十年的人没有在乎这多出来的十年。
她走之前全班去桫椤谷玩了一天送她,那是个胖乎乎戴眼镜的小姑娘,我们在山谷里烧烤,在水边打一毛钱底的麻将,最后大家都真真假假地哭了,送她几样桥头精品店里买的礼物,似乎是一个音乐盒,还有一个笔记本,一人凑了二十几块钱,这在当时是我半个月的零花钱。后来我完全不知道她的消息,只有毕业后几次看到上海房价的新闻时想到她,默默为她担心。郊区都涨到了两万一平方米,她买得起房子吗?不过他们可以住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只要是在上海,反正无论如何远不过小城。很多年后我在中学同学的微信群里重新遇到她,朋友圈里她总是发一些吃吃喝喝的照片。她现在戴隐形眼镜,以前的圆脸依然圆,但固执地瘦出一个尖下巴,像每个上海女孩那样化妆,眉毛拔得很细,我偶尔去点个赞,更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
“他们”中的有一个喜欢过我,总是塞给我他奶奶做的上海粽子,一个大概有半斤,里面有一块硕大的五花肉,肥肉部分融化开,浸透了每一颗米。这种粽子我每吃一个就要腻上大半天,但我还是想吃,因为都说那是上海人吃的。有时候我会去他家玩,他家住在空压厂的宿舍里,是当时看起来很气派的两室一厅。他的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红楼梦》续本,我一本本借回去,每一本最后都是宝玉和黛玉结了婚。读一本接近五百页的书,就是为了看一个这样庸俗的好结局。
他们家大概有点钱,在他高考前就先在上海买好了房子,早早就撤了回去。他成绩很好,考进了同济大学化学系,一开始给我写过两封信,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因为他没有理由再回到这座小城。我觉得他们就像那些粗制滥造的《红楼梦》续本,前面是漫长乏味的五百页铺垫,但最后好歹看起来有一个庸俗的好结局。
五姨妈和那个男人卖过一段时间各种蔬菜,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去市场上“打菜”,打回来后两个姐姐帮她剥毛豆,剥好的毛豆一斤可以卖三块钱,剥到长长的指甲全部断开,生意好的时候她一天能挣到十几块钱,要是一天挣不到十块钱,她就要开始抹泪,精神压力太大。后来不卖菜了,她开始去饭店里洗碗,洗了几天又回来了,吃不了那个苦,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她毕竟是家里的幺女,小时候受过饿,但是没有受过累。
2005年过后,这一批下岗职工大都开始领养老金,都是补缴了一两万块的养老保险,然后每个月能在卡上查到钱了。一开始每个月发六七百,远远超过他们最后一次拿到的工资,他们终于从下岗工人变成退休工人。这是一个对比之下更让人骄傲的身份,要是家里双方都是退休工人,孩子找对象都会稍微容易一点,因为都知道他们能养活自己,这叫“没有负担”。
五姨妈本来年龄没有到,但是跟大家一样,托人做了些假材料,说她以前在盐厂是熬盐工,这是特繁工种,能提前五年退休。她总算成为家里最后一个拿到退休工资的下岗工人,重新开始大声说话。至于那次作假,过了两年,我们听说劳动局退休管理科的科长被抓了,判了六年。无论如何,我赞许她在失去一切后终于占了一次国家的便宜,就像走在路上被人抢了包,她奋力追啊追啊,总算把包里的一个鸡蛋糕抢回来了。
去年我回家,她把那套曾经属于我们的房子重新装修了,阳台那里开了个后门,用白瓷砖铺成两级台阶,台阶旁有同样镶嵌着白瓷砖的水泥桌子、水泥凳子,她想得周全,以后来了客人可以坐在这里斗地主。吃过晚饭后,我们坐在台阶上聊天,晚风吹过邻居种的丝瓜与四季豆,又吹过一屋子曾经的下岗工人、现在的退休工人,大家都觉得凉快,大家都熬出了头,人人都抢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个鸡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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