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莲听杨牧的课
他点点头,说抄写是一个好方法,我在美国教《诗经》,有的美国学生一个学期下来,就抄写了整本《诗经》。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我说,大概也比较利于记诵。
我心里想,我觉得是的,但我仍然喜爱这首诗,它让我晕眩和喜悦。
杨牧问:“林怀民,云门舞集,你们知道吗?”1962年,杨牧赴爱荷华大学读写作班,白先勇、余光中、叶维廉、陈若曦、王文兴、林怀民都先后到达,保罗·安格尔和聂华苓传奇的爱情也刚刚开始。台湾文坛璀璨的星空,年轻的人们发展各自的性情,“有一次一群人走着走着,林怀民冲到一根电线杆前面,绕了一圈。”杨牧干笑着。他是数学家一样的诗人,喜欢喝一点酒,但不过量,写诗时则一定不喝,理性、内敛,情感变化再三检视,表达时几度徘徊。《陈风·宛丘》中手持羽毛无论冬夏的舞者,让他想起林怀民的激情率性,他陌生的反面。
当代读者无法逃离这样的矛盾。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认为,意识形态批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等——毁了文学。学者们拆解、重构,运用理论话语,唯独忘记了美。布鲁姆的提醒是有益的,但是文学作为人心、社会的镜与灯,又不能忽视其中的偏见。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为叶芝对诗人工作的描述深深赞叹,但是作为女性,我随即直面男性的眼光,意识到自己的性别,愕然不已。
在《诗经》中,这并不是一首有名的诗。有人解为讽刺诗,有人解为情诗,但都牵强。杨牧想象,这是一个舞台,有人击鼓,有人击缶,另有一人无论冬夏,手持缤纷的羽毛跳舞。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陈国在地理位置上邻近楚国,同样巫风盛行,举国痴迷歌舞。也许,这就是一个迷狂的舞者。
选修的同学最后留下了十个,有人本科读英文,有人来自马来西亚,但多半仍是中文系出身,杨牧说,你们读英文诗不会输给那些美国人、英国人、苏格兰人,因为你们已经读了这么多中国文学。美国记者何伟在涪陵教书时,有同样的评论。中国实在是个诗的国度,华人诵诗的传统,对诗的修养,是无愧于任何文明的。
亚当和夏娃被贬出伊甸园后,上帝惩罚夏娃生育之苦,亚当则要终身劳作。叶芝在这首诗里写道,诗人如同工匠一般,来回拆补,将上乘的音质呈现,花费了好几个小时,却要让人读起来像神灵附体偶得佳句。杨牧反复讲解,到下面几句,突然抬起头,有些困惑:“我听有的学者说叶芝是大男子主义者,因为他这里说维持美貌是女性的职责,是不是呢?我觉得好像不是。你们觉得呢?”
杨牧问:“为什么呢?”
“我觉得应该不是,他应该是一种赞美。”同学A说。
有三两个人举手。
“我也觉得不是。”同学B说。
——《诗经·陈风·宛丘》
在课外,杨牧安排每个同学半个小时的面谈时间,以弥补他出外旅行缺的课时。“半个小时就好了,不要让我太累。”他记下每个人的时间,一边抬头叮咛我们。那天下午,杨牧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隔着一张书桌,我们散漫地聊着,和上课时一样,口头表达不是他所擅长的,只泛泛地讲道,二十年前,他曾到过中国大陆,也认得我母校的老学者们。我记得,他写过一篇文章《北方》,在北方的平原上,他想起自己的老师陈世骧,就来自这里。同行的外省诗人,如郑愁予,免不了经历亲人重逢、情绪起伏的场面,杨牧却感觉淡漠,他觉得这里的山水文化破坏得厉害,不是书中的中国,学者的不能自由发言,也令他失望。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枌。
这些他都没有讲,只温和又浅浅地,问我是否读过《一首诗的完成》。我说读过。这是他写给年轻诗人的十八封信,我记得书中一个细节,是杨牧年轻时第一次读李商隐,一边读一边抄写,从午后直到深夜离开,觉得繁星虽美,古典诗歌更美。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年轻的白先勇以《台北人》出名,后来难有佳作,晚年找到了另一项志业:推广昆曲。在美国时,他就常随一些怀念中国的老先生唱昆曲,白先勇特别兴奋,杨牧说起来却皱眉:“我始终不大喜欢。你们有人喜欢昆曲吗?”
我忍不住举手:“我觉得是。诗人认为维持美貌是女性的职责,当然是啊。”
杨牧又想到了白先勇。他说:“白先勇就是学张爱玲啊。”白先勇和另外一个小说家郭松棻对坐,郭松棻说,先勇,你写的是通俗小说。“白先勇也不生气,就笑。我赶快说换个话题。先勇的风度很好,换了其他的朋友,百分之八十会生气。”
杨牧有点惊讶:“你这样认为?我觉得应该不是。”
1972年,林怀民回到台湾,创办云门舞集。1993年《九歌》上演,用现代舞表现《楚辞》,阳刚健美的男舞者在舞台上几乎全裸。杨牧坐在台下,觉得这很不对,《九歌》里不是这样的,楚国的男巫、舞者怎么可能是裸体?他写信给林怀民,向他指出这一点。但是,“他居然一直都没有理我,后来的演出也没有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