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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莲听杨牧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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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代的台湾,国民党宣导“反共文学”,文坛肃杀,诗歌最早出现新气象。纪弦发起“现代诗”运动,主张学习西方,“新诗乃是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余光中则提出“新古典主义”,几大流派各有代表人物,论战迭起,创作旺盛,是台湾现代诗的高峰。

诗人与社会参与,始终悬在杨牧心中,是一个问题。1986年,他在写给年轻诗人的一封信中写道:“如何以诗作为我们的凭借,参与社会活动,体验生息,有效地贡献我们的力量,同时维持了艺术家的理想,而在某一个重要关头,甚且全身而退,不被动地为浩荡浊流所吞噬,或主动地变成权力斗争的打手,为虎作伥,遂失去了当初所谓参与的原意?”社会责任固然要有,但是它有时会侵蚀诗歌,杨牧写道,白居易在主张诗的讽喻功能时,竟因此贬抑李杜的诗歌成就。反复思量,他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掌握尽量多的文类,处理不同的题材,如宋代大诗人欧阳修一般。这是一种挑战,一条危险的窄路,不过,“你既然是诗人,也是一个弘毅的知识分子,你怎么能置身度外”?

留在大陆的作家,因为“附匪”已被国民党禁了。但是图书馆的管理老师看杨牧每天借翻译文学,惋惜他没有机会读中国小说,于是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八骏图》,叮嘱他不必登记,也不要转借别人。第二天,杨牧去还《八骏图》,管理员从柜子里拿出了《边城》。

1980年,“美丽岛”审判期间,发生了“林宅血案”。有人闯进政治犯林义雄家里,杀死了他的母亲和双胞胎女儿,此案至今未破。杨牧在美国看到这则消息,写下了《悲歌为林义雄作》,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么直接、这么大声的诗,同时,这也是一首坏诗。四年后,杨牧收到一封年轻人的信。当时他在台大教课,期末监考时,学生在答题,他在讲桌上写下《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这首诗像杨牧所有杰作一样,往复回旋,音韵动人。想获得答案的人要失望了,他只是沉思、想象,描摹一个愤怒的年轻人,字句在极小的范围内摆荡,回声却成为一个恢弘的宫殿。

他决定,诗将是他表达世界本质的唯一方式。“我明白了,是从这里到那里的关系,是这里和那里的对比,冲突,调和,于是就产生了诗……诗于你想必就是一巨大的隐喻,你用它抵制哀伤,体会悲悯,想象无形的喜悦,追求幸福。诗使你现实的横逆遁于无形,使疑虑沉淀,使河水澄清,仿佛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阻碍。诗提升你的生命。”

在伯克利读书时,他每天经过红砖广场,目睹学生们的抗议。他看到军方在校园大门摆了一张征兵的桌子,鼓励男生去登记。有一天,几个愤怒的学生走上前把桌子抬起来,扔到校外的街心。每天中午,广场上都有人在演说,反复阐释不当兵的道理,学生坐在红砖地上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听着。那时广场一端正在修建一座表演厅,中午工人也坐在那里吃三明治听越战的呼声,三年后建筑物落成,工人都变成了反战专家,和学生联手对抗警察。

十五岁的杨牧,开始写诗。他把作品发表在自己和学长办的刊物《海鸥》上。高中毕业之后,他考入位于台中的东海大学。年少诗人的轻狂,他是有的,在和好友的通信中,他们都自称“寡人”(杨牧写道:“寡人欲报考历史系,足下以为如何?”),然而无论是花莲,还是台中,都不是台北。台北,是一切热闹发生的地方,新锐的潮流,遽起的名声。杨牧没有加入任何诗派,也没有参与论争。在诗人们的聚会中,他是“一连打翻三次烟灰碟而不色变的青衫少年”。他敏锐善感,又朴拙固执。敏捷应对外界变化,并非他的特长。无论是年轻时过多的感伤和堆砌,或是中年追想的神启时刻,他站在潮流的边缘,勤奋阅读、写作,诗情在内心孤独生长。

教授中世纪文学的教授Alane Renoir,父亲是法国著名导演,祖父是印象派画家。他上课声嘶力竭,有时装疯卖傻,很像杨牧印象中中世纪文学专家的印象。有一天Renoir讲了一个故事,“二战”初期,希特勒的坦克大军征服荷兰时,一位荷兰籍的中世纪历史学家正在伦敦休假,虎口余生,伦敦记者请他发表谈话,对祖国沦亡之事稍做评论。这位学者拒绝发言,说:“我研究的是中世纪历史,不是现代史!”杨牧认为,这个故事很可能是Renoir编出来讽刺中世纪文学学者的,意思是学者不能不问世事,必须介入现实。

四十七岁的杨牧则把这个神秘的时刻归于一次大地震,“大地一摇,摇醒了蛰伏我内心的神异之兽”,他目睹一个雕塑家如何将一块木头变成神像,这雕刻的过程,就是创造,而创造是多么迷人,“我将以全部火热的心血投入一件艺术品的工作……一个不能向任何人倾诉的秘密在我内心滋长,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微弱地负荷着,在那遥远的时代,我知道我正在迟疑地向我的童年告别。”

他又露出了那种表情,似乎满腹精妙的想法,无法口头表达,只淡淡又若有所思地说:记不下来也不要紧的。

年轻的杨牧一边翻字典读英诗,一边抄写李商隐的全集。读英国文学时,他在书缘写下中文里雷同的字句,读中国文学,则以英国文学附丽。从一开始,中英文就并列交错在他的写作中。

那什么要紧呢?在《一首诗的完成》里,他写到有一年冬天,独自开车在公路长驱,突然遭遇一场风雪,杨牧把车停在路边,等风止雪霁,眼前层云舒卷,散开,消逝,下面是一片幽深广大的山谷,更远处是点缀了无尽白雪的蓝色山脉。他在心里搜索合适的诗词句子,“帮助我形容眼前的爱和美,让我把握那一刻的发现”。搜索着,他突然感到一阵惊悸,瞬间觉悟:应该以全部敏锐的心灵去体验,必须于沉默中向灵魂深处探索,而不是搜寻有形的文字。古典诗词应该拓展、而不是替代人的想象力和体验,若博闻强识缺少了转化融会的能力,就会变成束缚。

同时,杨牧仍然到中文系修课。东海大学中文系有一位大学者徐复观,他被称为“新儒家四杰”之一,曾写过《两汉思想史》等著作。徐复观用近十周的时间,讲解韩愈的《平淮西碑》、《柳州罗池庙碑》,仔细辨析字句、文法、结构。这对杨牧的写作风格影响极大,多年后他为师友写悼文,虽是白话文,行文结构,却是韩柳文的气势。“中文要写得好,别无他法,就是读古文。”他说。

伯克利所见所闻,让杨牧觉得,知识分子不能留在书斋,应该介入社会。可是如何介入?他选择了自己擅长的方式。1970年,他和林衡哲编辑“新潮丛书”。1976年,他和几个朋友共同成立了一家出版社“洪范书店”,以《尚书·洪范》得名,取“天地大法”之意,出版纯文学书籍,这家出版社今天仍然存在。1980年代,杨牧应高信疆之约,在《中国时报》开专栏,写些评论的文章。有时针贬时弊,有时介绍新知,总体而言,这些文章敦厚蕴藉,不做惊人之语。

二十四岁的杨牧回溯道:“我常常想这个问题,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第一首诗的?怎么写的?是什么力量压迫我、促使我的呢?我仿佛看到子夜以后满天的星光,感觉到夜露的寒冷,听到子规的啼声。我仿佛看见莲花池里的绿萍,看到鲢鱼游水,看到青蛙和长嘴的彩色鸟。仿佛很多江南的马蹄和酒肆和宫墙和石板路召唤着我,仿佛看到宋代的午桥和拱门,红漆的拱门。”

1985年,他写了《赃》一文,批评“教育部”正在酝酿推出的《语文法》:“有一个朋友来信,责问我当此天下滔滔之际,遇到这么一件和文化命脉有强烈关系的问题,奈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确实是觉得说不出话来,有点想学鸵鸟将脑袋藏在沙堆里,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很不好意思,也不是为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而是为这时代之粗暴野蛮感到俯仰惭愧。或者当我不要学鸵鸟的时候,忽然又想起这传说中的‘语文法’,辄陷入一种包含了愤怒和悲哀的休克状态,因此也就没有话说。”

在这样的风潮里,十五岁的杨牧,写下第一首诗。

这篇评论,报社没有发表。杨牧觉得自己与报社两相不能忍耐,停掉了专栏。

杨牧看着钟,半小时过去了,下一位同学已经等在门外。

新思潮与新创作,都发生在外文系。最有名的,是1960年台大外文系的学生白先勇、陈若曦、王文兴、李欧梵创办《现代文学》,和“现代诗”一起,成为台湾战后文学的第一波浪潮。杨牧也从东海大学历史系转到了外文系,他读加缪、英诗,而他最喜欢的,是浪漫主义诗人济慈。

当时的台湾,为了表明自己是中华文化的正统,中文系、历史系都倾向保守,专治古典,古典之中,又特重“小学”,不接受现代诗。杨牧选修《昭明文选》,第一堂课就听到老师说:“这个年头啊,有所谓现代诗这个东西,完全是胡说八道,我看班上有人就是搞那个的。”老师在讲台上说了十五分钟,杨牧收拾书本,站起来离开了教室。

难以相信,杨牧经历的是这样风云激荡的年代。美国的反战运动、民权运动,台湾学生的保钓运动、民主运动、乡土文学论战、民主化浪潮……像当年现代诗论战不曾沾身一般,时代的浪潮时或激动着他的内心,但他远远地观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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